饭团看书 - 经典小说 - 阿柔(母子)在线阅读 - 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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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强军消停了两天,慢慢回过味来,据他这两天与陈柔的相处,她实在不像会随便污蔑别人的,那家人许是虚张声势,因为怕做亲子鉴定,故意吓唬他呢!

    得知陈强军要带傻子去做亲子鉴定,那起盛气凌人的婆娘纷纷哑了火,不吭声了。

    陈强军得意洋洋,像打了胜仗一样光荣,容光焕发道:“哈哈,走啊,跟我去县里做亲子鉴定啊!不是你家的种,我陈强军给你们道歉,给你们赔钱!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家的种,你,你,还有你,都他妈给老子道歉,赔钱,路费!鉴定费!还有这个那个的损失费!一分也不能少!”

    傻子娘给他端了张凳子,请他坐下,扯着笑道:“陈兄弟,先坐下,消消气,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我有个法子,反正这事也说不清了,我娃又刚好蛮喜欢小柔的,乖巧听话,真可人疼,不如让他俩结婚,咱俩做个亲家,以后互帮互助,你说咋样?”

    陈强军喝了一口茶,又连连往外呸:“你家这什么茶,都霉了吧?咋样?不咋样!你到处打听打听,谁家愿把闺女嫁给个大傻子?何况我闺女,模样这么水灵,性子这么温柔,嫁给县城里当官的儿子都绰绰有余,结果砸你家傻子手里了……没有这个数,我可不愿意!”

    “多少?五千?”傻子娘强撑的笑容像八月塘里的水一样迅速消散,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哎呀杀千刀的陈强军,你家闺女是天上的仙女不成?五百我都嫌多,你要五千!你怎么不去抢?你个土匪,流氓,你这是要我命啊!我命怎么这么苦啊,丈夫不顶事,儿子儿子傻,一家子都靠我起早贪黑地养活啊,一年辛苦到头,也攒不下几十块,陈强军这个土匪,不要脸的,开口就敲诈我五千块!你干脆把我杀了,看看老娘这条命值不值五千块!”

    一时间小小的院里人声嘈杂,鸡飞狗跳,陈柔看着眼前的闹剧,只觉得置身于一个噩梦中,什么也听不见,触目皆是冷冷的灰白,像是冬日里失却温度的灶膛,了无生机。

    两家僵持不下,最终是双方的村委干部看不下去,出来主持大局。

    小石坳的村长对陈柔无限同情,温声询问:“柔娃儿,你愿不愿意嫁给傻子?”

    陈柔含泪摇头。

    于是村长对八队的干部说:“女娃不愿嫁那就不嫁,现在孩子已经生了,伤害既定,傻子家也承认了,就让男方赔偿女方家一千块,你看如何?”

    干部问傻子娘意见,后者在众人无声的目光审判下,不情不愿地点头。

    村长又道:“至于孩子的归属,柔娃儿才十二,肯定没法养活,就算养活了,拖个娃也不好嫁人,就给你们吧。你们是男方,又有错在先,总要多承担些,一个孩子的口粮能有多少?又是个男娃,就当提前帮你家延续香火了,论起来,是你家赚了。”

    傻子娘满口答应,人群见尘埃落定,无甚可看了,便渐渐散去,陈强军生怕对方反悔,非要傻子娘先给五百定金再走,傻子娘讨价还价,给了他两百,就这还痛苦得割了她两斤rou似的。陈强军便拿着两张红票子,凯旋似的打道回府了。

    谁知,这得意没持续一晚,两天后,七队传来消息,男方家带着行李,扔下傻子不管,连夜跑了,不知所踪。

    陈强军大喊一声,跌坐地上,骂道:“我日你母的龟婆娘!”

    这天,阳光晴好,陈柔抱着奶娃在院里晒太阳。他是个坚强的孩子,虽然出生不到一个月,喝的是玉米糊糊和稀米汤,但也明显地长大了,原本黄黄的小脸开始变白,眉眼间依稀有了陈柔的影子。

    儿肖母,这是她的孩子呢,见他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翘起几缕又黑又长的睫毛,鼓着小脸,哼哼唧唧地朝她胸怀拱了拱,陈柔心软成一包水,眼中忽然有了泪意。

    傻子一家跑了,留下一个傻子,连自己都养不活,何况一个脆弱的婴儿?她也养不活,自己这十二年来最多的记忆就是饥饿。陈强军会如何处理他呢?是趁她睡觉时,就地摔死,还是拿去河里淹死?

    她出神地想着,不防陈强军从背后用力一搡,她极力稳住才没跌到,怀中睡得正香的婴儿却被晃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陈强军骂着丢人玩意儿、小杂种,伸手要抢,被陈柔死死护住。

    陈强军大怒,一脚踹在陈柔的麻筋上,陈柔跪倒,却立刻伏起身子,尽力保护着柔弱的婴儿,丝毫不记得,自己其实也只是个年少产子的柔弱女孩,需要别人的保护。

    陈强军的拳脚雨点似的落在女孩瘦弱的脊背上。

    “陈强军,你给老子住手!”村长远远望见这边的暴行,怒喝道。

    陈强军气哼哼地收回脚,不忿地往石阶上一坐,开始吞云吐雾。

    村长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猴儿似的男人,三角眼滴溜溜冒着精光。

    村长骂道:“已经这样了,你打娃儿有啥用嘛?还能把娃娃塞回肚子里不成?莽货!”又介绍:“这是刘猴儿,他跟我说有户人家,婆娘生不出娃娃,想买个男娃撑门立户,你看要得不?”

    听到买字,陈强军瞬间阴转多云,站起来开始给二人散烟,对呀,再怎么样,这也是个男娃,比丫头片子金贵一百倍,还愁没人养吗?

    “出多少钱?”

    “我先看看娃娃。”刘猴儿咬着烟,撇嘴挑剔道。

    “看嘛看嘛。”陈强军不由分说从陈柔怀中夺过好不容易安抚住的婴儿,递给刘猴儿,道:“皮实得很,生下来到现在,只喝清米汤都长得这么好,听,哭得多响!多有劲儿!”

    陈柔欲上前,被陈强军牛眼一瞪,只能含着眼泪,束手无策地立在原地。

    她眼睁睁看着刘猴儿像拿着小猫小狗似的拿着婴儿,脏污的手指在娇嫩的皮肤上戳来弄去,孩子在陌生人不知轻重的摆弄下哇哇大哭,幼小的手脚剧烈挣扎,像一只被迫离水的鱼,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陈柔的心揪成一团。

    她终于按捺不住,战胜了内心的恐惧,上前夺回孩子,好在刘猴儿检查完毕,也没有和她争抢。

    他专心同陈强军杀价:“倒是全须全尾,不聋不瞎的,但听说他爹是个傻子,他别也是个傻子吧?人家买男娃,是为了延续香火,给他们养老用的,别买个傻子回去,本身夫妻两个就是残疾人,一个只有板凳高,一个是智障,再买个傻子回去,一家都是残疾人,哪个养哪个嘛?”

    陈强军急忙分辩:“哪里,那傻子又不是天生傻,是得病烧傻的,不遗传。再说了,都说儿子像mama,看我闺女就晓得,肯定是正常的!”

    刘猴儿语塞,正待开口,被陈柔大声打断。

    她在一旁听得心惊rou跳,什么只有板凳高,什么智障,孩子去了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活路?她越想越急,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我不卖,他是我的孩子,我说了算!我不卖!你走!你走!”

    刘猴儿脸色一沉,扭头就走,村长伸指点点陈柔,撵在刘猴儿后头,道:“你别跟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儿计较嘛,不过那户人家确实不行,你帮说个好点的人户嘛,起码要养得活嘛……”

    刘猴儿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冒犯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强军气急败坏,劈头盖脸一通骂,又不解气,举拳要打,被拄拐颤巍巍行来的表姑婆制止。

    “你又打人做啥嘛?哎哟,你回来有啥用哦,你还是快点出去,不要在这儿了,看到你天天喊打喊杀的,我心烦得很,天天晚上做噩梦。”

    陈强军小时候也在姑婆家吃过几年饭,他平时连老子娘的面子都不给,但姑婆的话他勉强还听一些,于是放下拳头。

    打是不打了,骂还是要骂的。

    “你个丢人丧气的扫把星!不要脸,把个傻儿的娃当宝!是不是你当初不知廉耻硬要勾引别人的?好嘛,你要养就养嘛,老子一分钱不得出!老子明天就走,看你把这个小杂种养到好大!老子把丑话说到前头,以后你后悔,别来找我!”

    听着陈强军不堪的辱骂,就连姑婆也在一边不住地说她傻,陈柔泪眼模糊地低头,看着泪痕未干的小娃娃,小嘴咂巴,似是做着吃奶的美梦,然而现实却如此冷酷。

    可再难,她也不想抛弃自己的孩子。她也是被父母抛弃的人,像野草浮萍一样地长大,没有饭吃,就偷偷去别人收过的地里刨洋芋,没有衣穿,就捡人不要的烂棉絮填在破了洞的棉袄里。她尝够了别人的冷眼嘲笑,那些孩子拍着手掌,将狼吞虎咽吃掉一颗烤洋芋,嘴上手上都沾满可笑的黑灰的她围成一圈,清脆地唱着“陈柔陈柔是条狗,没人要的流浪狗!流浪狗不要脸,在别人地里偷土豆!哈哈哈……”她奋力冲出他们的包围圈,跑回家,却怕姑婆知道后伤心自责,便没有告状,也怕告状后他们变本加厉。

    只是晚上做噩梦,会梦到怎么逃也逃不出那帮小孩的包围圈,半夜哭着醒来,她会想,如果自己有爸妈,是不是就不会穷得吃不饱饭,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正因为尝过被抛弃的苦,同样的苦,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尝一遍,哪怕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