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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计

    

生计



    之后几天,陈康越来越不爱吃米糊糊,整日瘪着小嘴哼哼唧唧,要哭不哭的,眼看他胖嘟嘟的小脸rou眼可见地瘦下去,她咬咬牙,用仅剩的五十五块,跑去商店,厚着脸皮求了老板许久,终于买到一罐临期的正品奶粉。

    眼看陈康抱着奶瓶,四脚朝天,哼哧哼哧吃得像头小猪似的,陈柔忘却之前的烦闷,欣慰地笑了。

    三周后,陈柔背着半岁的陈康去乡里小学参加毕业考。女老师见数月不见,陈康长得白白胖胖,机灵可爱,主动请缨照看陈康,让陈柔专心考试。

    考完试后,陈柔谢过老师,老师问她未来打算,陈柔不禁茫然。若要上初中,学费首先是个问题,其次最近的初中在三十多里外的镇上,山路崎岖,来回要走六个多小时,势必要住校,只能周末回家。而陈康还这么小,又这样黏她,她离开一会就要瘪嘴,想到可能的分离场景,陈柔心乱如麻,索性打住,不再去想。

    一罐奶粉搭配米糊糊和鸡蛋羹,被陈柔精打细算地喂了陈康两个月。最后一滴奶被陈康喝进了肚子,陈康小手搭在陈柔的颈上,伸着圆脑袋往空空如也的奶粉罐里瞅,只看到银色罐底印出自己模糊的脸蛋,肥腿儿一蹬,呜呜两声。

    陈柔应和着,问他:“对啊,喝完了,这下怎么办呢?”两个月的补助攒了不到四十块,商店那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一罐奶粉打六折卖给她,陈柔陷入苦恼。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天她看见村长老婆在院子里编竹筐,说要拿到集市上卖,四块钱一个,手快的一天编七八个不成问题。陈柔默算完毕,立刻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学了起来。

    两天后,姑婆见陈柔把陈康兜在胸前,拎着弯刀和麻绳,好奇地问她去哪里。

    听陈柔要去河坝砍竹子编竹筐,姑婆说那你去吧,何必带陈康去呢,陈康交给她带也是一样的。

    陈柔说他只要不见她一会就要哭,怕吵得姑婆头痛。

    姑婆说,都是你太惯着他了,男娃娃这么娇惯怎么行呢?还有十几二十天你就要上初中了,到时候还不是见不到?索性现在开始培养。

    陈柔迟疑片刻,垂下眼道:“姑婆,我暂时先不去上学了,可以跟学校申请延迟入学的。一来我学费不够,二来陈康还小,我怕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说完陈柔转身离开堂屋,把姑婆的叹息甩在身后。

    来到河坝,碧澜微漪,翠竹摇曳,发出飒飒的声响,陈康昂着脑袋,黑眼睛滴溜溜看着这散发着清香的绿色植物,小嘴微张,口水淌了一下巴。

    陈柔用围兜给他擦擦口水,然后调整姿势,将他换到背后。她举起沉重的弯刀,用力砍向竹节。

    陈柔人小力微,竹子又坚韧,饱满的竹壳似有回弹力,一刀下去,手腕震得发麻,青色的表皮却只留下浅浅的凹痕。

    而背后的陈康被她猛一动作吓得一激灵,又看不见熟悉的脸,不安感袭来,咧嘴委屈地哭了。

    陈柔只好把小人从背后解下来,贴着他柔嫩的脸颊柔声安慰:“小康乖,不哭哦,小康是个勇敢的小宝贝,什么都不怕,mama在砍竹子,编竹筐卖了给小康买好喝的奶粉哦……”

    陈康渐渐止住了哭泣,却再也不肯呆在背后,一到背后就开始嘤嘤嘤,陈柔无奈,只好把他挂在胸前,如此弓着腰,胸前又兜了个奶娃儿,不好使力,稍一使力,震到陈康,小祖宗就要不舒服地哼哼,陈柔忙活半天,累得满头大汗,也才砍下三根竹子。

    她把竹子用麻绳捆扎成一束,模仿别人弯腰抬起端部放在肩上,三根又长又粗的秋竹,便在少女咬牙使力下,像一条笨重的两栖动物,拖着翠绿的尾巴,在土路上艰难爬行起来。

    陈柔一路上走得歪歪斜斜,少女柔弱的身子被竹子压弯,初秋正午依旧毒辣的日光,好似一张巨手,随时要将她掀翻。

    走到窄窄的田埂上,陈柔汗水迷住了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就这么一抬手,大脑中仿佛有个开关一按,她眼前一黑,身体瞬间失衡,一头栽向旁边的矮田。

    正值稻谷成熟的季节,稻叶郁郁葱葱,如镰刀般锋利,陈柔摔进稻田的瞬间,尽量护住怀里的陈康,然而婴儿裸露在外的柔嫩肌肤还是被稻叶划伤,胳膊脸上皆有细细血痕。

    陈康嚎啕大哭起来,婴儿中气十足的哭声,被风送至广阔的原野中,立刻变得微茫,正如许多底层人渺小无助的人生。

    陈柔心碎成一片片,顾不得自己的狼狈,赶忙抱着陈康抚慰,声音颤抖,陈康却兀自伤心哽咽,陈柔的泪水也随之簌簌掉落。

    下身传来一阵剧痛,她后知后觉地低头,发现砍竹子用的弯刀割破裤子,在大腿外侧划出一道手掌长的伤口,皮rou翻卷,血流如注。

    看到那条骇人的伤口,她反而镇定下来。她先把染有鲜血的弯刀捡起来,然后抱着陈康艰难地爬回田埂,陈康缓过劲来,慢慢止住哭泣,把脑袋靠在陈柔颈边,只腮边还挂着豆大的泪珠,偶尔打个哭嗝。

    血一路染红了稻谷和土坡上的秋草,陈柔一手兜住陈康,另只手揪着宽松的衬衣下摆,忍着疼捂住伤口。她看向竹子,长长的竹竿倒在田里,将人家的稻谷扫倒了一小片。

    那稻谷接近成熟,穗子结着饱满喜人的果实,风吹稻浪,直立的稻子们得意得摇晃着,唯有靠近田埂的一片,垂头丧气地匍匐着。

    陈柔见状,面露忧愁,心中不安起来,连疼痛都仿佛减轻了些。

    她的不安须臾便得到了回应,侧方传来一道质问:“你个臭丫头,走路不看道,把我的谷子都压坏了。”

    只见刘老八赤着瘦条条的上身,皮rou松弛,皱巴巴紧贴着突出的肋骨,眼中精光大盛,上上下下扫射着陈柔,好似盯住rou骨头的沙皮狗。

    他是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欲望长久得不到发泄,就像河堤中日渐高涨的水位,不知哪天就要咆哮着挣脱束缚。

    陈柔甚至听人说,他会趁着月色,偷偷躲在别人家窗台下,偷看大他二三十岁老太太换衣服。

    想到这里,陈柔秀眉微蹙,眼神戒备,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但又很快地掩饰过去,现下是她理亏。

    她轻声致歉,问他想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把我这些趴地的稻苗扶起来。”被压断的稻子如何扶得起来?刘老八明显在强人所难。

    陈柔勉强一笑,道:“八叔公,要不这样,我先回去包一下伤口,然后再回来把这些倒掉的稻子割了,把谷子打出来还给您,您看行吗?”

    刘老八“哟”了声,明知故问道:“受伤啦?怪让人心疼的,给叔公看看……”说完他就涎着脸,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陈柔,要去扯她的裤子。

    陈柔拼命挣扎,高呼救命,陈康似受她感染,哇地大哭起来。

    刘老八一边去捂陈柔的嘴,一边骂:“又不是黄花闺女了你怕啥?谁不知道你是个惯会勾人的小贱货,小小年纪就下了崽,装啥装?你让叔公睡一回,叔公保证以后这小石坳没人敢欺负你们娘俩……”说话间,热乎乎潮哄哄的臭气直往陈柔鼻腔里钻,熏的她几欲作呕,而硬撅撅挨向大腿的东西也让她毛骨悚然。

    在她绝望地想拿弯刀砍死刘老八的时候,村长老婆及时出现,一声怒吼让刘老八悻悻地缩回了龟壳。

    “刘老八,十三岁的闺女你都下得去手,你还是不是人?禽兽不如你!”

    六老八颠倒黑白:“是她把我稻苗压坏了,又不承认,我在跟她讲道理!什么下手上手的?我听不懂!”

    “呸,放你娘的狗屁!刘老八你以为大家都是傻子?谁不知道陈柔最是胆小柔顺,只有她吃别人的亏,从没有她让别人吃亏!你这话说出去,恐怕要把你爹从棺材板里笑醒!”

    “那她是不是把我水稻压坏了嘛……”

    “你少作怪!压坏的谷子有没有两斤?大不了收了谷子还你就是。那我看见你欺负柔娃儿你怎么说?要不要我喊大伙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不对?”

    刘老八在村长老婆的质问下节节败退,暗啐一声倒霉,也不追究压坏的谷子了,灰溜溜离开。

    村长老婆带陈柔到家里包扎,惋惜道:“可能要留疤呢。”

    陈柔拭去额角疼出的冷汗,强笑道:“不碍事,谢谢婶子。”

    村长老婆摆手,又道:“你这小身板,哪里干得动这种粗活?这样吧,以后你别去砍竹子了,我帮你砍,砍了拖回来,你过来和我一起编,咱俩也搭个伴,否则我一个人也怪无聊的。你放心,婶不白帮你,你卖筐的钱,分我三成,如何?”

    陈柔怎会不肯,她知道村长老婆是想帮她,三成只是让她心里过得去,其实她欠村长一家的,又何止这三成呢,她只怕三成远远偿还不了他们的恩情。

    村长老婆坚持只要三成,最后都要生气了,陈柔这才作罢。此后有了村长老婆的撑腰和陪伴,刘老八再没能找陈柔的麻烦,而陈柔的编筐技艺,也在村长老婆的指导下突飞猛进。

    半个月后,她和村长老婆雇了辆牛车,把四十三只箩筐拉到镇集上卖,付了运费,净挣一百六十五块。

    陈柔难以置信,又数了一遍,兴奋地对村长老婆说:“婶,我第一次靠自己挣这么多钱!”

    村长老婆看她原本纤细漂亮的手,因赶制竹筐,被磨出一块块老茧,被割出一道道口子,好似刚出土的嫩芽,遭遇风霜后,过早地摧折了,她不禁感到揪心。

    陈柔却不在意,数了六十元给村长老婆,比说好的三成还要多十来块,村长老婆拗不过她,只得收下,心中忍不住感慨这孩子懂事知礼,可惜命不好,摊上那么个不负责任的爹,一辈子都沤泥里了。

    陈柔怀揣百元巨款,率先跑到商店里给陈康买了罐奶粉,然后买了三只快要下蛋的小母鸡、一块猪rou,给姑婆称了两斤软和的鸡蛋糕,又买了些菜种子,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