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李忘生到的时候,吕洞宾还系着围裙在炒菜,见李忘生走过来,他就招呼道:“你先吃,我马上好。” 李忘生看了眼桌上,四五盘菜冒着热气,唯独想见却又不想见的人不在,状似无意地问:“好的……师兄呢?” 吕洞宾关火盛菜:“昨天晚上跑出去喝酒,半夜爬起来吐,折腾到快天亮才睡下。现在估计还睡着呢。咱俩吃吧,不用管他。” “……”李忘生愣了愣,“他、他还好吗……前天就喝了酒……” 吕洞宾朝楼上努了努嘴:“不放心的话你就上去看看,反正还有一道菜要炒。” 李忘生犹豫了会儿,才下定决心地转身:“……好,我去看一眼。” 上楼的时候路过客厅,他随意一瞥,看见客厅墙边立着的行李箱,不由抿了抿唇。 谢云流的房门关着,他轻轻敲了几下门,没有等到回应。 站在门口吐息了好几轮,他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轻轻拧开房门。 窗帘拉着,房里一片昏暗。 谢云流陷在柔软的被中,侧躺着蜷成一团,只露出张憔悴的脸。 他呼吸沉沉,眼下一圈乌青,脸色唇色苍白,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李忘生放轻呼吸,轻缓地坐在床边,伸手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刚刚站在门口酝酿时,李忘生还想着,如果师兄醒了,自己就鼓起勇气,再挽回一次。 没想到,打好的腹稿完全没派上用场。 只是一天没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谢云流的脸颊。 “……师兄……”他忍不住轻声唤道。 谢云流仍静静地睡着。 李忘生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本想亲一下就走,可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亲完了额头,嘴唇又留恋地顺着鼻梁往下,一下一下地轻点着高挺的鼻子。 以后应该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谢云流会有新的……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跟对方做这些亲昵的事。 他们之间的几年,短暂得好像一阵风吹过,所有吻都没有留下痕迹。 想到这些,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 嘴唇吻过鼻尖,最终不舍地贴在那两片薄唇上。 他几乎无法自控地吻过谢云流整张脸,一遍又一遍。 真爱的吻能够唤醒沉睡的王子吗? 可无论吻过多少遍、吻到哪里,王子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也许只有我认为这吻是真爱的。他苦涩地笑着起身。 床尾凳散落着谢云流昨天的衣物,他轻手轻脚地捡起来,叠放整齐。 而走时不经意的一扫,使他停下了脚步。 自从搬出去后,谢云流就很少回来住,他房间的垃圾桶也干干净净,没什么垃圾。 因此那点银色,直晃晃地映入李忘生眼底。 是他们的对戒。 李忘生倏地笑出声,勉力咬着唇,却还是没忍住泪水涌出眼眶。 他边走出谢云流的卧室,边慢慢摘下食指上精致的银圈。 明明戴了很久,却还是很轻易就被摘了下来。 如果自己的感情,也能像这些外物一样,轻松地放下就好了。 前一夜胃就不舒服,饭桌上,他也只偶尔动几下筷子,温吞地吃着。 吕洞宾给他夹了筷rou:“我听云流说你昨晚也聚会,是不是也喝酒了?脸色这么差。” “嗯……喝了点。”李忘生勉强释出抹笑,“师兄……吃过药了吗?” “吃了。”吕洞宾有些嗔怪地看着他,“别cao心他了,你自己吃过了吧?” “我也吃了。”李忘生食不知味地嚼着口中的食物,“吕叔叔,师兄昨天……” 吕洞宾放下筷子:“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李忘生一怔,缓缓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我们分开了。” 这回轮到吕洞宾一愣:“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吵架了?闹别扭?” “不是……”李忘生冲他安慰地笑笑,“和平分开。不会影响其他……的。” “怪不得抱着我哭。”吕洞宾低声嘟囔。 “嗯?”李忘生听他小声说了什么,就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吕叔叔,我没听清。” “没什么。”吕洞宾摸摸他的头,“分就分了,小事,谁谈恋爱能一帆风顺的?既然处不来,就想开点。人生这么长,总能遇到合适的。” “……嗯。”李忘生低声应道。 “等你们年纪再大点,各自有了家庭,就都豁然开朗了。”吕洞宾继续安慰道,“年轻时候都得多谈几段才能找对人,没几个能一路走到黑的,想开点就好。” “……知道了。”李忘生勉强地笑着,“您别担心,真的没事。” 原本三人的聚餐,到最后突然变成了他跟吕洞宾的双人聚餐。不过他也确实很久没有跟吕洞宾一起吃过饭了,两人闲聊着,聊过感情,聊过生活,又聊到人生规划,吕洞宾就提起希望他将来留校任教的想法。 李忘生本来还想着毕业去找谢云流,眼下这情况,倒是一切都朝着自己当年向往的方向发展了,一时有些感慨地应下。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那些去日本的想法,都是多虑了。 一顿饭吃完,陪着吕洞宾收拾了一番,谢云流也没醒,依旧房门紧闭着。 李忘生站在门口跟吕洞宾道别,视线不由自主地往楼梯上方看去。 整座别墅静悄悄的,没有人慵懒地揉着头发出现在楼梯上,也没有人再笑着跟他一起同吕洞宾道别。 然后他回了两个人曾经的家。 谢云流只带走了必要的东西,其他一概没动,连拖鞋都规整地摆放着,好像房子的另一个主人还在家里一样。 李忘生打开鞋柜看,两人的每双鞋子都相邻摆放,是谢云流的手笔。 他走进厨房,谢云流的各类水杯也静静立着,干干净净。 冰箱贴下还有他潇洒的笔迹,写着甜蜜的叮嘱,每张便签结尾都要画一颗涂满的小心心。 打开冰箱,新买的蔬菜鸡蛋水果塞得满满的,是前两天一起超市“打猎”的收获。 他又走到客厅,闪着绚丽蓝光的鲸鱼果盘上,还满满摆着李忘生喜欢吃的糖果。谢云流一直不肯告诉他自己是去哪里买的,每次问都说你别管,反正我会一直给你买的。 “这些吃完怎么办?”他轻声问。 空气依旧寂静,无人回答。 茶几上还摆着谢云流偷懒没收的茶具,李忘生一一收起归纳好,视线扫过墙上两人一起挑选的挂画,面色始终平静,看起来毫无波动。 他整理好沙发上被谢云流乱躺压倒的抱枕,捂着隐隐作痛的胃,走进卧室。 浴室里的牙刷还成对摆着,刷牙杯一黑一白紧紧挨着,上边两只小羊正好嘴对嘴亲吻。 毛巾浴巾发箍剃须刀什么都没变,他什么都没有拿走。 李忘生找来布子打湿,开始擦拭干湿分离的玻璃门。 他们曾一起洗澡,洗着洗着谢云流就会忍不住把他压在上边干坏事,要不是托了干湿分离的福,水都不知道要流出去多少。 浴缸也是,每次折腾完人,李忘生就会被他抱进去泡澡,躺在热腾腾的水里,被谢云流使坏地抹满脸泡沫。 洗完本来就不脏的浴缸,他又去擦镜子。 整个卧室都发生过太多事,包括浴室的每个角落。 望着镜中眼尾通红的脸,他不堪面对地垂下了视线。 躺回床上,刚钻进被子里,他又不由自主地往另一侧蹭去,习惯性地等着有人把自己抱进怀里。 可是没有。 没有人会再抱着他睡觉,还要流连地亲吻他整张脸,被吐槽嫌弃也不管,依旧我行我素地坚持着这个习惯。 他怅然地睁开眼。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边边角角的小夜灯自己渐渐亮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被自己大敞开的、一切依旧的衣柜,突然又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流泪。 原来一场豪赌成了输家,一切美好都会变成凌迟。 像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生剐着自己的皮rou。 到最后血rou模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会痛苦哀嚎,恨不得求来一刀痛快。 可谢云流的刀明明已经很痛快了。 不能怪他,一点都不能。 从一开始,答应这场关系的,就是自己。 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 -----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祁进才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考试结束后,班长和学习委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李忘生却一次都没出现。 忙得晕头转向的祁进找到他家里,狂敲十分钟,才终于把门敲开。 李忘生像鬼一样面色惨白、眼圈乌黑,开完门就轻飘飘地往客厅走:“喝什么……”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吓得祁进拖鞋都没找就光着脚去抓他,扯着人的手臂按在沙发上。 “你怎么回事?!”祁进的眼圈也红红的,“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吗?!” “我、我挺好啊……”李忘生艰难地张大那双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这几天我不在,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辛苦!”祁进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想打他一拳,又怕他现在弱不禁风的一拳被自己打死,只好抓着他肩膀骂,“你这几天是不是饭都没怎么吃?看看你那个鬼样子!” 他扫了眼茶几下凌乱的三四个外卖袋子,更生气了:“整整一礼拜,就这几个外卖?!” “不是啊,我有自己做饭的……”李忘生懵懵地解释。 祁进深吸一口气,起身走进厨房。 是,李忘生确实做饭了,厨余垃圾还大喇喇地摆在那里。 他把冰箱里的东西分两顿做了一堆菜,但是一口都没吃。 菜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这会儿已经发霉的发霉变质的变质。 不敢想象,如果是在南方,家里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所幸是在北方,厨房阴凉,才没有蝇虫乱舞。 祁进崩溃地卷起袖子,几近窒息地忙了半天,才收拾好那堆烂摊子,给李忘生简单煮了碗面。 他把那碗面摆在李忘生面前,李忘生就乖乖地拿起筷子,然后呆呆地望着碗,开始发呆。 “饿傻了吧你?!”祁进气得咬牙切齿,“快点吃!” “我不饿。”李忘生抬眼来看他,“我好撑。” “是吗。”祁进冷冷开口,“你吃什么了?” “我……”李忘生想了想,“……不想吃……” 祁进几乎要背过气去,拼命拍着胸脯冷静下来,狠狠道:“吃!给我动筷子!吃不下就喝汤!” 李忘生被他一凶,这才乖乖地舀了勺汤放进嘴里。 没想到一咽下去,他的脸就皱成一团,捂着胃低吟一声。 祁进着急地凑过去:“怎么了?胃疼?” “没事……可能突然吃东西,有点刺激。”李忘生安抚地一笑,又舀起一勺,放进嘴里。 如他所说,喝了几口,胃痛就渐渐平息下来。这时他才有了点饥饿的感觉,开始主动夹着面条往嘴里放。 祁进舒了口气,坐在一旁边玩手机边看着他吃了大半碗,这才松了眉头:“吃不下也别硬撑,不然胃又不舒服。” 李忘生就乖乖地点点头,放下筷子。 他还想喝口汤,就听房间里手机在振,忙起身回了卧室。 电话是吕洞宾打来的,问他感冒有没有好点。 没有办法,他顶头教授就是吕洞宾,不想出门就只好编个理由。 李忘生有些内疚地在心里道了个歉:“好多了,吕叔叔。” 吕洞宾又关心了几句,叫他有事就打电话,才止住话头。 眼见着电话要挂了,李忘生犹豫了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吕叔叔,师兄最近……在忙什么?还好吗?” 吕洞宾那头静了静,才开口道:“他今天的飞机。” 李忘生心头一震:“今天?不是还有段时间吗?” 吕洞宾叹了口气:“提前了。他这几天在家里陪我,昨天突然说要改签,我看他已经决定了,就没说什么。” “几、几点的?”李忘生猛地推开衣柜,胡乱地翻出几件衣服。 “我看看啊。”吕洞宾似乎是看了看手表,才继续道,“这时间应该快登机了。” 李忘生手中一顿,停下动作,立在床边。 吕洞宾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小孩子啊,我是搞不懂。不过都分手了,凡事就要以你自己为先,感情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先照顾好自己,其他的再说。知道吗?” 挂了电话,他依旧怔怔地立在那里。 祁进早已靠在门口,听完了他们的对话,这时看着他满脸颓废,才冷不丁地开口:“还不穿衣服?” 李忘生茫然地望向他。 祁进耸耸肩膀:“刚刚查了下,机场今天只有三班飞日本的航班,这个时间的那班,延迟登机了。” 李忘生空茫的双眼猛地燃起光亮,焦灼地拿着衣服往身上套:“……我、我见了他,该说什么好?” “说你喜欢他。”祁进叹了口气,走过来帮他整理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问他能不能和好。” “我……我可以吗?”李忘生的眼圈又青又红,声音颤抖着,“他都说分开了……” “怎么,分了就不能死皮赖脸再追回来?”祁进捏了把他消瘦的脸,“那姬别情这些年狗皮膏药一样换着号码sao扰我,是不是要判刑啊?” 花了几分钟穿好衣服,两人就一起到了车库。李忘生那个没睡好的样子,祁进是不敢让他开车的,自己接过钥匙来,油门刹车踩得飞起。 李忘生吓得抓紧车顶的扶手,直呼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祁进白他一眼:“哥这是在与时间赛跑。” 他开得飞快,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机场,推着李忘生去过安检。 途中叮嘱李忘生提前随便买个时间相近的票,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跟工作人员一说时间要到了,直接走了快速通道进去,飞快地往谢云流那趟航班的登机口跑。 机场好大,但还好刚吃了碗面,祁进真是他的恩人。 李忘生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地方,就见一条长龙排着队,正在按序登机。 他托着膝盖,边喘边从前往后一个一个看过去,眼神逐渐从明亮看到灰败。 没有谢云流。 祁进的电话打进来,一听他又丧气起来,忙催他给谢云流发信息,这才知道他早就被拉黑了,只好又叫他给吕洞宾打电话,问问谢云流登机了没。 李忘生又含着泪给吕洞宾打电话过去,这才知道谢云流买的是头等舱。 居然忘了师兄有钱这件事。 他站在原地低头狂喘,只觉得连老天都在跟自己开玩笑。 原来该分开就是要分开,就算再想挽回也没办法,一切都是注定的。 也许发现自己被谢云流拉黑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应该彻底死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灰头土脸不成人样地跑来,要祁进抢几秒钟的绿灯赶路,还要买一张根本没看目的地的机票,结果什么都没挽回。 队伍逐渐缩短,他站在原地擦着泪,终于转身离开。 走出段距离,祁进的电话又打了进来,问他怎么样了。 他说没见到,谢云流应该已经上飞机了,祁进就沉默下来。 他对着手机吸鼻子,路过的工作人员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祁进就在电话那头说,出来吧,我们回去。 挂了电话,他不舍地回头,最后望了眼空空荡荡的登机口。 一个熟悉的背影走上廊桥。 他猛地瞪大眼,胸腔失控地急速振动着,飞快回身跑去。 “……师……师兄!”他脱口喊道,“师兄,师兄!谢云流!” 可那个身影很快地消失了,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跑到登机口前往里边望,就见那个身影拐了弯,消失在视线里。 工作人员拦住他,查看他的机票,温声提醒道:“先生,您不是这趟航班。” “我知道,我知道,我找人,”他还想往前走,却依旧被几个人拦着,“我就、我就跟他说几句话……” “先生,请您冷静。”一位男性工作人员按住他的肩膀,“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请不要影响航班正常飞行。有什么话,您可以在降落后,电话或者发送信息进行沟通。” 李忘生怔怔望着眼前关上的门,失望地垂下眼帘。 他低声道歉:“抱歉,影响你们工作了。” 也许是幻觉。他边慢慢地走着,边默默想到。 是我太想见他了,是我还不甘心。 是幻觉。都是幻觉。不然为什么,我那么大声地喊,都没有叫住他。 都是幻觉。他早就登机了,我也没有失态地想冲过去,一切都是幻想的,都是假的。 飞机的轰鸣声传来,他驻足去看,一架不知飞往哪里的飞机起飞了。 也许是谢云流坐的那架,也许不是。 可一切好像真的结束了。 不对。他愣愣地望着渐远的飞机。 也或许,一切……根本没有开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