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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德蒙给阿娜西娅写了信,请她来鲁费尔德庄园上第一堂课。醉醺醺的信差从他的手中接过烫了漆印的淡蓝色信封,把它分类塞进左侧的袋子里。“我喜欢乡村,先生,”他的酒糟鼻又红又肿,埃德蒙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那上面移开,“哈,鲁费尔德庄园!老格伦戴尔也只能给他的遗孀留下这点财产了,他走后,几乎没人来参加葬礼。不过,庄园的确是个好地方,我还能看到农民养的绵羊去附近的草场溜达。”

    他大概把埃德蒙当成了村里新来的单身汉。

    兰尔加娜未曾郑重地向其他人介绍过他。事实上,她真的很忙,忙着吩咐仆人做事情,忙着和合伙人交流商谈,忙着参加朋友们举办的宴会。埃德蒙头一次意识到了兰尔加娜的关系网究竟有多么庞大。哪怕是在社交淡季,她也能备好马车,一天去三趟上城的别墅区。埃德蒙实在没有和她一起应酬的时间。他还得上班,处理复杂的公文,再去前台处寻找合适的委托。偶尔,他能碰见兰尔加娜。他把打脏了的手套扔进专用的废弃物口袋里,转身加入贵族们的寒暄中。他看见兰尔加娜被好几个打扮光鲜的女人围着,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度和自信。听说您的外甥去圣法森学院读书了,真是一件好事,我认识好几个在那里任职的教授,需要我为他介绍一下吗——她是这样说的。

    埃德蒙则在男人堆里,与他们一起互相恭维,互相讨好,聊一些无伤大雅的时事热点。莫兰迪先生,您有什么看法。他讨厌听到这句话,因为他不想得罪任何人。他能做的就是顺着他们的意思说,把自己真正的想法按在心底。一阵欢快的笑声传过来,是兰尔加娜和她的朋友们。噢,女人,他身旁的绅士摇摇头,半分调侃半分嘲讽地感叹道。于是,他们开始谈论自己的情妇或妻子,这时的埃德蒙只能是倾听者。他不确定兰尔加娜有没有和上层社会的人挑明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埃德蒙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面色如常,频频点头。信差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也许会更快地送出他的信。埃德蒙终于从这场繁冗的谈话中脱身,舒了口气,打算步行回到庄园。昨晚的冰冷雨水打湿了本就泥泞的乡间小路,几辆马车卡在了坑里,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埃德蒙目不斜视地从马匹左侧经过,他听到了它那不耐烦的响鼻。有时候,走路会比乘车快得多,公共马车不一定是最合适的旅行方式,因为车厢里永远塞满了前几任客人的体味。刺鼻的呕吐气息从狭小的门缝中渗出来,每次都让埃德蒙有些反胃。他无比庆幸自己是一位魔法师,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利。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买下私人马车,喂养两匹性格温顺的马。兰尔加娜替他走上了第二条路。她把马厩交给了仆人打理,只在需要骑马时进去。埃德蒙不会骑马,也不想骑马,所以他失去了和兰尔加娜并辔而行的机会。但他相当欣赏她的骑装——他是绝对不会亲口承认这件事的。

    阿娜西娅收到了他的信,也给出了回复,她决定下午就过来。于是,埃德蒙从卡瑟琳手中接过了一把造型典雅的钥匙。管家说,兰尔加娜的礼仪课就是在那里上的,她换上晚礼服,坐在泛着灰尘的温暖空气中。她的老师是一位严厉过了头的中年女性,鼻梁挺拔,眉头紧锁,眼镜上的银链反射着尖锐的光芒。现在看来,老师的教导只起到了一部分作用,兰尔加娜依旧习惯我行我素,她还未完全地被北方人的习俗驯化。古板的老年人貌似会给她一个白眼,因为他们武断地认为,帕其蒙特以南的地区都是未开化的蛮夷之地,许多住在海岸边的南方人始终达不到涅拜人的高度。他们就是这样看待兰尔加娜的,他们也认为爱丽丝是异类中的异类。埃德蒙对此不做评价,他没去过南方,也没有随意评判当地人的权力。

    不过,他还是能察觉到兰尔加娜对故乡的眷念。她怀着爱意叙述那些“灰蒙蒙的雨天”和“大雾弥漫的海面”,丰富的海洋资源足够周围的渔民吃一辈子,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幸运的人能够从海啸和狂风中存活,不幸的人只能葬身海底。这就是兰尔加娜说的残忍之处。她眼中的海洋仁慈又残暴,就像他了解过的、尼薇奈奥的古代形象。现在的阿瑞巴人抹去了她原本的乖戾,把她视为温柔的自然之神。兰尔加娜不了解北方宗教,他则厌恶宗教,所以他们不会谈论这个话题。

    回到庄园后,埃德蒙把他的工作台挪到了木屋里,卡瑟琳不能碰他的私人物品,所以她又被他打发去别处了。对他来说,有没有仆人都是一样的,他早已习惯了自力更生。木屋的客厅非常干净整洁,连一点蛛网都看不见,从湖上飘来的水汽还是会影响到它。墙角边有一堆小小的青苔,它们还没死,只不过比秋季时萎靡不少。有的时候,植物都比人类有活力。他认识的贵族大多离不开生了火的卧室,燃烧着的壁炉永远是衡量一个人财产的有效途径之一。埃德蒙的确可以靠中央供暖撑过整个寒冬,但他已经受够了那样的生活。

    当他还是个学徒的时候,他不得不离开温暖的寝室,怀抱着能够亲眼见到艾德芙利亚的希望步行两公里去远离学区的校长室(校内无法随时使用魔法,学院的规矩比修会的还多),或者躲在礼堂的柱子后,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争分夺秒地记录埃内斯特教授的每一句话。他是当时的记录部部长,蒙迪欧会长的心腹之一,埃德蒙倾慕他的才华,却蔑视他的为人——他会用利用自己的职务,去找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她们最后还真得到了不错的结局,一直默默无名的人却只有埃德蒙。同学叫他“莫兰迪先生”,认为他是个不好接近又傲慢的优等生。他不会收到来自其他人的新年贺礼,也不会参加学生私人举办的宴会。他从未和其他人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季,兰尔加娜除外。

    或许,阿娜西娅也是“其他人”中的一员。她抱着书本,蹦蹦跳跳地走到木屋前,埃德蒙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皮靴踩踏在湿润的泥土上,鞋尖稍微陷进去一点。路旁的枯叶被初次来庄园的姑娘拨到一边,卡瑟琳则小心谨慎地为她带路,模仿着薇尔莱特的样子叫她“小姐”。木屋的门没关。阿娜西娅从缝里挤进来,略显滑稽地朝他行礼。卡瑟琳把手里的点心篮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埃德蒙,确保万无一失后才踮着脚着离开了房间。

    桌上的点心篮绝对是兰尔加娜的意思。庄园里的仆人都是她的下属,不可能做没有经过她同意的事。他不愿直截了当地告诉卡瑟琳这件事——他不允许自己的学生因为其他事分心,找兰尔加娜会更有效。不过,在开始工作之前,他想搞清楚阿娜西娅和阿贝尔之间的关系。“阿娜西娅,”他问道,“阿贝尔是你的什么人?”

    阿娜西娅做了一个鬼脸:“是我jiejie未来的丈夫。”

    埃德蒙的脸抽搐了一下。兰尔加娜已经够他受的了,结果他唯一的学生也是个没大没小的年轻人。

    “我开玩笑的,”她终于收敛了几分笑容,开始认真地解释,“那时,阿贝尔还不是……宫廷魔法师,我的jiejie帮助了穷困潦倒的他,还给他的青蛙宠物找了几只蚂蚱。一来二去,他也和jiejie熟悉了。”

    向她解释“宫廷魔法师”和“皇家魔法师”的区别是一件收益低于成本的事,埃德蒙选择忽略她的表述错误,他会在教学目标里添上一笔:帮助阿娜西娅分辨魔法界的各类职业。“那不是青蛙宠物,”埃德蒙说,“那是阿贝尔的老师,他被北方女巫变成青蛙了。阿贝尔试图找到解除咒语的方法。”

    一句话可以引出千百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而阿娜西娅又是一个好奇心极其旺盛的小东西。还好她是十六岁,而不是二十六岁,如果她是埃德蒙的下属,那他会当场使用消音咒,或者强制要求她闭嘴。第一个问题。“北方女巫是谁?”第二个问题。“阿贝尔成功了吗?”第三个问题。“他的老师为什么会招惹到那个女巫?”

    埃德蒙把手边的《咒语学》翻开。厚实的书籍砸上木桌,发出沉闷的声响。“你想知道答案吗?很可惜,我现在还不想为你解疑答惑,我们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搞懂魔法的种类,而不是坐着聊一下午八卦。”他稍微加重了语气,阿娜西娅也rou眼可见地冷静了下来,她把碎发拧成一绺夹起来,用行动告诉自己的老师她已经准备好了。

    事实上,埃德蒙并不擅长应付比自己小太多的少年少女。若兰尔加娜也是一位魔法师,他会立刻把面前的阿娜西娅打包寄给她,再给阿贝尔写一封关于兰尔加娜的引荐信。他发誓他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