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灌顶之礼（上）

    今天是真珠神使十六岁的生日。早课后，镇乾宫上上下下开始忙碌。低阶弟子们将真珠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帐幔全数换成今年新收的蝉翼纱，油灯添里满了圣油，还点上了新制的盘香。边桌上对称地布置了四件法器。布置完毕，弟子们恭敬地退出禅房，合上房门。

    灌顶仪式今晚举行，由真珠的师父德旺尊者主持。除了为神使真珠举行灌顶之礼，也要为班博授命成为神使护法。班博比真珠年长三岁，是平地陈家排行第三的孩子。五岁时，他进入镇乾宫拜入德旺尊者门下修行。

    镇乾宫的属地内，有三大家族，平地陈家，山原陈家还有罗家。宫里领袖和管事多数出自当地望族。三大家族轮流坐庄，已有多年历史。如今宫里的主事德旺尊者虽不是三大家族出身，但他的本家与罗家素来交好。上一任的神使班图来自平地陈家，论辈份算是班博的堂叔。

    真珠是个例外。前任神使班图神游四年后，平地陈家属地内的陈林家生了一个粉雕玉琢女儿。刚出生的真珠圆滚滚，如珍珠般晶莹可爱，于是唤名做真珠。真珠聪慧过人，半岁能识字，一岁会背经。陈林家两口子都是镇乾宫的虔诚信徒。当地的行者掐指一算，真珠乃文曲星下凡，是神主对陈林家两口忠诚奉献的褒奖。

    方圆百里慕名前来一探究竟的人络绎不绝，引起了镇乾宫的注意。出身平地陈家的班瑞尊者特意回到家乡，登门拜访。一见真珠，他便啧啧称奇。真珠瞪着溜圆的眼睛，跟着他腰间的挂件不放。那可是上任神使留下的宝物。一番推演下来，真珠竟是神使降世。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镇乾宫送来了数不清的珍宝礼物，在真珠三岁那年将她迎回了宫。陈林家鸡犬升天，摘了贱籍。

    新任神使现世，让镇乾宫明争暗斗了好一阵子。班图神游后，三大家族互不相让，主事者的职位悬缺了将近五年。如今神使归位，需得有个掌事者打点一切。最后他们共同推举了德旺尊者成为新任神使的导师，兼镇乾宫的掌事。彼时班博还小，只有八岁。他看不懂大人们的斗争，只记得神使归位的庆典，隆重而盛大，有吃不完的瓜果蜜饯。

    今晚的灌顶之礼兹事体大，每任神使只有一次，是仅次于神使归位的重要仪式。几日前，信众们的贺礼纷至沓来，很快堆满了库房。今日前来参香祝福的民众更是络绎不绝。仪式的主角，真珠一早就去了后山冰河净身。德旺尊者领着一众师兄弟，准备晚上的仪式，招待参访的信众。只有他一人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选为神使的护法，须知这个职位责任重大。比起其他同辈子弟，他的天资并不突出，也不算努力。唯一的长项大约只有与真珠神使同在德旺尊者指导下修习，多少多一层情谊。

    班博漫无目的在宫中四处游荡，庭院刚刚打扫过，布幔也更换一新。进香的民众排着队，抚摸着墙上刻满经文的转轮，低着头口中念着祈祷的祝文步入正殿。厨房里挤满了人，弟子们与信徒一同在烤炉前忙活。他们昨天就开始忙活，连夜烤制分给参香的信众酥油饼。刚烤好的酥油饼，呈现出金黄色，散发着油香，倒在盘中，发出沙沙的脆响。冰河的水冷得刺骨，仪式开始前真珠都不能进食。想到这，趁人不备他拿了几块酥油饼，藏在怀里，背着其他人，偷偷溜去了后山。

    雪山上的冰雪融化，汇成冰河。后山有一处峭壁，形成了一条小小的瀑布。镇乾宫落成以来千年来，无数神使与得道之人都在此地修行过。远远地，班博看见真珠神使孤身一人，盘着腿端坐在瀑布里，闭着眼睛静心打坐。他朝着瀑布喊了两声，真珠依旧闭着眼睛，不为所动。瀑布哗哗的水声盖住了他的喊声，他也不敢提高音量，生怕惊动了旁人。他捡了两块小石子朝真珠抛了过去。

    真珠睁开了眼，惊奇地发现了班博，朝着他喊了几句，可惜他听不清。他从怀中掏出包着酥油饼的布包，晃了晃。

    “班博，你怎么来了。”真珠跳进冰河，欢快地爬上岸，她的全身淋得湿透，脸冻得发青。

    “冷吗？”班博帮她抹去脸上的水珠，“你饿了吧。一天都不能吃东西，我怕你饿坏了。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酥油饼。”不等他完全打开布包，真珠迫不及待地抢过饼，大快朵颐起来。

    “我都要变成饿死鬼了。”真珠吃完了一块酥油饼，碎渣掉了一地。

    “你冷不冷？”

    “不冷。”真珠抓起了第二块饼，“我的功夫可比你强多了。一点也不冷。”她自满起来，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班博笑了笑，他的道行在同辈子弟中都很一般，更不要说和天赋过人的神使相比，好在他素来没有什么争强好胜之心。

    真珠鼓着腮帮子，斜睨着班博，“你不饿吗？”

    “我不用。”从早上到现在，班博粒米未进，不过饼他只拿了两块。

    真珠不客气地解决了最后一点饼，“怎么你不用准备吗？”

    “好了，我这就回去准备。”班博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他得走了。虽然师父什么也没告诉他，但他溜出来这么久，师父若是找他可就糟了。临走前他摆出师兄的样子，嘱咐道：“东西吃过了，你可千万别偷懒。”

    “我才不会呢。偷懒的是师兄吧。”真珠大喊道，惊起了林中休憩的鸟儿，吓得班博加快了脚步，要是师父发现他偷偷给真珠带吃的，肯定免不了责罚。

    参拜的信众依旧络绎不绝。正殿里早没了师父的踪影，班博慌忙往修行室跑去。一位年长的老妇人弯着腰，阖着眼，一边念着祝福神使真珠的祈祷语，一边摸着墙上的经文往大殿挪去。游廊的台阶绊了一跤，班博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没有睁开眼，继续前进的脚步，口中念道：“感谢真珠神使，愿真珠神使永远平安喜乐。”彷彿班博不存在一样。

    修行室里没有人，他坐了下来，闭上眼，佯装自己在练功。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弟子跑了进来，“班博你怎么在这里。”

    班博睁开了眼，“怎么，师父找我吗？”

    弟子擦了擦汗，“班瑞尊者找你。他在房里等着你。”班瑞是班博的亲叔叔，也是镇乾宫十位尊者之一。

    “尊者。”班博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

    “进来。”班瑞坐在椅子上，他吩咐年轻弟子道，“你忙去吧。”

    年轻弟子退出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你见习合欢功多久了？”班瑞问道。

    “大约半年。”

    “你知不知道合欢功是本门最复杂艰难的功法？”

    “知道。”镇乾宫大多数弟子清修，讲究静心空明，摒除杂念，合欢功却反其道而行之。只有少数修为深厚的弟子才能修炼合欢功。

    “知不知道为何要你见习合欢功？”

    “弟子不知。”

    镇乾宫后有一处极为隐蔽的明妃苑，寻常弟子根本不知明妃苑的存在。半年前他开始见习尊者们如何修炼合欢功。合欢功由师父传授给弟子，修炼合欢功的弟子称为明王，明王再授予明妃。一分靠教，九分靠悟，稍有不慎很容易走火入魔。

    “神使大人今日灌顶之礼后开始双修。”班瑞严肃地看着班博，“你是她的明王。”

    “我吗？”班博很惊讶，他对合欢功也是一知半解，又如何指导真珠修习。

    “再过两年，真珠神使就要亲自执掌镇乾宫。明王明妃二位一体，神使大人也必须有自己的明王。”班瑞顿了顿又说，“合欢功之妙，在于阴阳调和，水rujiao融，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待到合二为一之时，你也是镇乾宫的主人。只要你调教好神使大人，让她依附于你，离不开你。镇乾宫自然回到我们手中。诸多家族之中，我们平地陈家实力最强，主掌镇乾宫数十载。可惜班图神使神游后，大权旁落。掌事一职，我们必须夺回。如今我们家族的荣耀，就在你的身上。”

    “可我修为不足，对合欢功也是一知半解。”班博诚惶诚恐，成为神使的双修对象已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背后还有如此重任。

    “若非你一窍不通，又如何成为护法。你只需要照我的指示……”

    “班博师兄，德旺尊者请你沐浴更衣。”门外的弟子敲了敲房门。

    “今日先去，明日详谈。”班瑞压低了声音。

    千年松木制成的浴桶里注满guntang的热水，烫得班博下不去脚。

    “怎么磨磨蹭蹭的。”德旺尊者对班博的表现很不满意。

    两个负责协助的弟子不由分说地将班博按入水中，他凝神默念符咒才不至于被烫得乱叫。浸完滚水浴，两名弟子又将冰水倒在他的头上。冷热交加让他体内气血翻涌，头昏眼花。弟子们帮他擦干了身体，穿上了用香熏过的新衣。

    “尊者让你把这个喝了。”弟子端来一碗褐色，不知是什么的汤药。

    班博昏昏沉沉，端起碗，一起口喝完。汤药没什么味道。弟子领着他，走出沐浴房。德旺尊者已经装戴完毕，他穿着新衣，戴上了每年只有秋春大祭时才戴的帽子。

    “不要耽误了时间。”德旺说道。

    一行人穿过庭院，今晚的仪式在神使的房间举行。走了几步路，班博清醒了不少，浑身上下血液畅行，身体开始发热，大约是刚才那碗汤药的作用。庭院里坐满了弟子，一边念经，一边敲击法器。

    真珠的房间在正殿后面的一座小院子里。屋前前搭起了高台，德高望重的尊者们坐在台上，资深的弟子坐在台下。班博同辈的师兄弟们坐在第二排，他匆匆扫了一眼，大家都专心地念着经文，他不敢细看，只盯着眼前师父的衣摆，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