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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友谊,毁于一袋

    

多年友谊,毁于一袋



    硝子走出地铁站,人流在出口处散开,临近饭点,但她并未感觉到饥饿。也许是大脑神经高度兴奋,抑制了副交感神经作用的结果。眼周的肌rou微微抽动,口唇发干,她辨认了一下方位,看见位于左前方大概一百米远的目的地。一栋设计现代的砖石建筑,远看上去像花色木做的书立,中间夹着数百块整齐的瓦蓝色玻璃。她不放心地捋起袖子确认时间,又按亮手机屏确认地点。

    今天是日曜日,也被称为礼拜日。在本丢彼拉多手下受难受死的耶稣正是在这一天复活,衣服洁白如雪的天使向两位玛利亚报告救主复活的喜讯。硝子拉下口罩,呼吸街道上被阳光炙烤得发热、又因嘟嘟鸣笛的汽车的尾气变得浑浊的空气。

    手表显示现在时间是中午十二点零五分,她的脑中冷不丁诞生了一个荒诞的联想,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中间,会藏着传达上帝讯息的使者吗?

    女人哑然失笑,摇摇头将这个滑稽的念头甩出,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开始闪烁,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催促慢悠悠过马路的行人走得再快点,流线型的引擎盖上折射亮丽的金光。单扇门的跑车里坐着光鲜的姑娘和小伙,脸上洋溢动人的青春笑容。硝子听见教堂的钟声在吹拂整座城市的微风中回荡,今天是礼拜日,罗马教、天主教、东正教、新教、伊斯兰教都会在这天敬拜天主、上帝、安拉、耶稣。虽然属于不同的宗教派系,但信徒们的行为都出奇一致——放下手中的工作,来到他们信靠的神明前。

    硝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深深藏起:没准他们崇拜的,都是一个东西呢?

    “请问谁是家属?”一位身穿护士服的中年女人推开等待室的磨砂门,衣领处有条深蓝色的斜杠。从医十几年,见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的护士长环视宽敞的房间,目光扫过隔开座位坐的几位。室内入座的众人形成构图上一种微妙的视觉平衡,仿佛一张疏而不漏的蛛网,中心的那位少年可能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护士长面不改色地忽略那位少年正在逗弄的什么东西发出的古怪叫声,就算那是只熊猫或鳄鱼,那也和她没关系。

    “我。”

    她听见同一个词被数人同时说出,开始和结束都太过整齐以至于听来就像只有一人开口。护士长说:“那么请诸位跟我来,院长已在办公室等候诸位。”

    “这么快出结果,可信吗。”三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性中,身材最为健硕的一位开口问道。护士长愣了一下,完全是下命令的语气,像一位冷漠的暴君,没有一丝温度。

    她集中精神,大部分时间家属比病患更难搞,“请您务必相信我院的医疗水平。”这个男人的嘴角有疤,没准是道上的。他的西装袖子下会有罗刹的纹身么?

    “有总比没有好,况且这是目前国内能找到的最好的医院。”有着佛相的男人不疾不徐地回道,声线温润儒雅。他噙着微笑,表现得风度翩翩,举止合宜。但护士长觉得他的难搞程度不亚于前一个黑道大哥。

    “大不了多查几遍。”最高的男人顶着一头招摇的白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他懒懒地捏住鼻尖,声音的温度和那个嘴角有疤的男人如出一辙,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我也去。”天内理子拉开椅子,“美里,我需要你留在这里。”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是。”略微起身的黑井美里重新坐下。

    进医院以前,硝子从风衣领子上取下最后一件装备——一副圆形的墨色眼镜。周末导医台值班的实习护士看见一位裹在米棕色长风衣和长靴里的女性穿过自动打开的感应门,脸上戴着口罩和墨镜。女人打扮得格外严实,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实面容。她走路有些踉跄,好像不能分辨方向似的,领口别着小话筒的护士没有出声,反而心里暗暗感到好笑。表现滑稽的女人在采光良好的大厅里左右扭头张望,终于找到了导医台的正确方位。

    小护士皮笑rou不笑,“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女人无言地从风衣口袋里夹出一张白色的名片,坐在椅子上的护士伸出一只手,然而和女人手中的小卡片还差点距离。女人愣了一会,微微向前弯腰,把名片递给没有站起来意思的护士。

    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遍,忽而一愣。小护士猛地离开座位,好像椅面上突然长出扎人的尖刺。她用双手捏住预约卡,对面前的女人露出一个补偿性质浓厚的殷勤笑容,声音也愈发甜美动人,“您的预约完全有效,女士,您预约的心肺康复主任坂田一郎已经在   6   号楼的   357   室等您了。护士忐忑不安地想着自己之前的怠慢,开口补救道:“请问,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女人摇了下头。

    “那,请您沿这边的过道直走。”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白着一张小脸,恭恭敬敬地弯腰双手交还名片,“稍后您会在右手边看到电梯,乘坐单号电梯就能到。”女人单手夹住她送过来的卡片,转身离去。

    从头到尾,她没说过半句话。

    护士目送走路摇摇晃晃像醉酒似的女人离开,跌回椅子上,两腿后知后觉地发软。她懊悔不迭,先前看人笑话的心思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护士长轻轻扣了三下门,将挂着院长办公室门牌的木门推开一条缝,“院长,小鸟游花的家属们来了。”

    “请进来吧。”

    得到允许后,护士长替四人打开门,然后“咔哒”一声关上。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绕过办公桌,他眯缝着眼睛,目光落到某人身上时顿时变得尊敬又热情,“这位就是五条先生吧,贸然请您过来实在失礼,但有些东西不好当着患者本人的面讲——”

    “没事,直接进入正题吧。”五条悟摆摆手,“花的体检报告呢。”

    “请看这里,五条先生。”院长按下手中的投影笔,投影仪在墙壁上投出数十张幻灯片的缩略图,“这是小鸟游花女士的血检报告。”他放大第一张幻灯,克制着语气中的兴奋与不安,“经过讨论,我们认为这并不是真实的检验结果,导致这些异常的原因是小鸟游花女士的血液中可能存在某种特殊的物质。正是这种物质杀死了离体血液中所有存活的细胞,但诱发的因素目前未知,推测可能是空气或变化的温度。”

    “我们相信,各项器官的功能检查结果也是因此才表现出异常。”白墙上的幻灯片换了一张,院长语气委婉,“除此之外,小鸟游女士其余的检查结果均显示正常。”他一张一张地按过,五条忽然开口:

    “停。”

    “啊?”

    “我说停,往回翻两张。”

    “那是什么?”五条抱住手臂,抬头注视墙上的某个点。院长不明所以,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墙上投影的是   X   光胸片的检查,但……他没看出任何异常。

    “有点像手指。”天内理子说,“而且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是咒物,还是咒灵?”

    “咒物。”回答她这个问题的居然是伏黑甚尔,他说:“这东西我能看见。”

    “宿傩的手指。”夏油杰说。

    办公室瞬间鸦雀无声,无形的沉默在空气里炸开,压得人心口沉得喘不上气。

    宿傩的手指?那是什么?院长一头雾水,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听见的东西,而那个留着长发的男人则转头,彬彬有礼地说:“抱歉了,院长,能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

    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男人眼中冰冷的视线早已给出唯一的选项。“相信您不会让我们为难的,对吗?”

    像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蒙住他的耳朵,他脸皮发凉,脚不听使唤地朝外迈。

    原来咒灵还能这么用,天内大开眼界。

    等在门外的护士长看到院长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出,手里还握着黑色的投影笔。她张了张嘴,但识相地什么也没说。

    “花是在执行一项咒物护送任务时不见的,而那次任务的护送目标……是一根宿傩的手指。”

    357,三个数字都是不能被整除的质数,日本普遍相信质数能带来好运,就像做梦梦见“茄子,老鹰和富士山”。看来这位坂本主任运气确实不错,全国最好的医院眼皮底下也敢接私活。硝子屈起手指,叩了叩门。

    门没关,仿佛是刻意留的。

    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医生,浅蓝的医用口罩遮住口鼻,他的眉毛很特别,是连在一起的。男医生举起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袋,硝子会意,拿出预约的名片。

    他翻看了一下名片,把纸袋递了过来。

    硝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能告诉我结果吗?”

    “女士。”医生说,目光中隐隐有着同情,“我很抱歉。”

    硝子将纸袋紧紧抱在胸前,身体轻轻发颤,感受着胸腔中渐渐泛滥的情感激流。“……啊,是吗。”

    今天是星期日,上帝赐给世人的独生子从死里复活。因祂为众人担当一切罪孽,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因他全然无罪清洁,所以神又赐下新生。自此之后,凡信祂名的人,都能因着信,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她缓慢地吐气,感觉浑身逐渐变得无比轻盈,某些透明而沉寂的东西慢慢地冲击着头脑和胸口,扩及全身。它在身体里咻咻地来回跑动,仿佛在寻找一个出口。硝子听见它的爪子在自己心脏和肺叶上嚓嚓抓过的声响,这种感觉很奇异,甚至有点可怕。

    确实有什么会跑会跳、长着爪子而且毛绒绒的生物从她胸口跑了出去,它穿过硝子抱着的牛皮纸袋,轻巧地落地。因为戴着五条悟的专用墨镜,硝子一时间看不见那只生物的具体样貌。但体内缓慢冲荡的冲击波随着动物的离去而渐渐平复,无数的思绪无限的开朗。眼前的整个世界包括自己都焕然一新。

    不可思议,非信徒也能体验重获新生的感觉。

    女人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接下来她的举动出人意料。她抬起手,拿下墨镜,摘掉口罩,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五官端庄秀气,唯独下眼睑处浓重的青黑像忘了卸的眼影。

    她缓缓启唇,目光注视着某一个点,手指也指着那儿,一字一顿地陈述:“那里,有只小熊猫。”

    熊猫?什么熊猫?

    医生还没转过弯,女人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概这么大,身体和尾巴是红棕色,四只脚是黑色,尾巴上有一圈圈黑色的条纹。”她详细地描述,两只手在虚空中描摹,似乎那里真的有一只皮毛发红、尾巴蓬松的小熊猫。

    但这不是最令人害怕的,医生看着她诡异扬起的唇角,后背欢快地冒出冷汗。面对一位疑似遭受过重刺激崩溃的对象,最好的办法是顺着她说。

    “是,是啊,好可爱的一只小熊猫。”

    “你也看见了?”女人挂着黑眼圈的眼睛转了过来。

    “……”医生身体僵硬,冷汗浸透衬衫,黏黏地粘在后背上。

    硝子盯着满头大汗的医生看了一会,欣赏够他狼狈的模样后才笑着说:“真的非常抱歉,耽误您这么长时间,事不宜迟,我该告辞了。”

    “不可思议。”五条悟捏着下巴,“它没有受rou被‘激活’,是因为停止生命,用不加害他人保障其存在的‘束缚’被加强了吗?”

    “这不能解释花的血里存在两面宿傩的毒素,没记错的话,被分割了二十份的两面宿傩的手指是从千年以前的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东京咒高保存了六根,我能感觉它们在吸引诅咒,但花身上没有。”

    “见鬼,之前你怎么不说?”

    “小事,忍忍就过去了。”

    “不能做开胸手术取出来么。”

    “没有彻底搞清楚事况前,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天内忍着恶心,关掉投影,“”看来必须要去天元那里一趟,夏油你能凭感觉找到通往薨星宫的‘门’吗?”

    她忽然想起花手臂上的伤,虎杖曾与她发生过血液上的接触。假如花离体的血液含有剧毒,那么虎杖怎么没死?

    “可以试试。”

    他们心照不宣地绕过关于如果天元拒绝见面、以及就连全知的天元都无法给出答案的假设,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你怎么出来了?”等待电梯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硝子低头望向蹲在地上的小东西,确定坂田看不到这只小熊猫。应该是花的影响还有一部分女性喜爱毛绒绒的天性,她对这只脸庞圆圆、两腮发白的动物表现得异常宽容。小熊猫舔舔爪子,又擦擦脸,湿润的黑鼻子闪着光。

    “如果诅咒都像你一样可爱就好了。”硝子感慨道。

    “叮”的一声,电梯门无声开启,小熊猫放下爪子,颠颠地跑了进去。硝子的视线追随着它背部鲜艳的橘红,视野中忽然多出几双锃亮的男士皮鞋。爪子尖尖的小动物把湿湿的鼻子凑上去嗅了嗅,嫌弃地拉开距离,还在其中一只鞋面上挠了几下。

    她抬眸看了眼那只倒霉皮鞋的主人,仅仅是一眼,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根本不可能在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偏偏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

    等一下?还不止一个?

    “硝子?”

    五、条、悟。

    夏、油、杰。

    还有伏、黑、甚、尔。

    “欸,这只猫从哪里来的?还挺好看的。欸,美里你快看,是硝子!”

    “小姐,其实那是小熊猫……家入小姐,好久不见。”

    硝子闭了闭眼,是曾为星浆体的天内理子和她的陪护人黑井美里。

    小熊猫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用两只后脚爪站了起来。它摇摇晃晃地迈开小短腿挤进林立的长腿间,两只前爪举得老高。“它是在投降吗?”

    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的小熊猫朝发言的某人亮出一口锋利的小白牙,有人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熊猫竖着的尾巴一下垂到地上,趴在那人的膝盖上求摸摸,小耳朵高兴地一跳一跳。

    蹲在地上摸小熊猫的不是别人,正是花。

    “我是来给伏黑惠拿药的。”硝子什么都没想。

    “啊?感冒那种小事,你不是用反转术式就能搞定的吗?”五条悟一脸奇怪,“而且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能让我和杰看看吗?”

    在她身后,电梯门悄无声息地合拢了。

    “……”硝子后退半步,露出苦笑,“如果我说,这是一个不定时炸弹呢?”

    多年友谊,毁于一袋。

    作者有话说:其实五条是故意的,但他确实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