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须佐之男似乎还想再问什么，却忽然被远处的孩子们的声音吸引了去。

    他们一边跑向自己，一边在唤自己。

    “神明大人！”跑得最快的又是这个小个子有些瘦小的孩子，须佐之男记得他，每次都是他跑在最前面，将渔村里的其他小伙伴远远甩在了身后，“能在这里见到您，真的是太好了。”

    “让我来猜猜，你们今日是否又想让我带你们去哪里探险了？”须佐之男看了看一旁的荒，才上前几步蹲下身去听孩子们的诉求。

    “不是的不是的，”另一个终于跑到须佐之男身边的孩子喘着粗气，摇头晃脑着，“是村长大人邀请您去村里，同我们一起共享宴会～”

    “宴会？我记得……前不久祭典刚结束，怎么今日又有宴会。”

    “是因为昨晚的浪潮，”另一个年龄大些的孩子从一旁站了出来回答着，“听说昨晚起了好大的风浪，今早大人们出海时捕捞到了好多好多的大鱼，应该是献给神明大人您的，村长才让我们来叫上您一起品尝。”

    昨晚……

    须佐之男忆起昨晚的浪潮和暴风，他微微侧身看了一眼荒，对方似乎并没有任何的不悦，但是昨晚之事历历在目，两人虽是上岸后未发现任何有关于那场“献祭”的痕迹，但是如此瞧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这个世界正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进行生长。

    “好，那我同你们一起去，”须佐之男想着两人此时的气氛有些压抑，不如趁此机会让两人也放松一下，荒也好好生修养一会儿，便是站起身来答应了，“荒，你……”

    须佐之男本是想带着荒一起去，可是荒却站在原地，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但须佐之男却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由荒的身上传来的距离感。

    荒，大海，以及渔村，这三种存在的对立面。

    须佐之男在海风中寻到了荒的信香，也在这一刻明白了荒所思所想，所感受到的痛苦与悲哀，所被迫接受的绝望，和无奈。

    “是新的神明大人～”

    一声稚嫩的童音的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荒和须佐之男这时才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不知何时跑到了荒的身边，抓着荒的衣袖不放手，奶声奶气道：“那位神明大人说要去，您也同我们一其去吧～”

    “……说话就好好地说，不要拉着我的衣袖擦鼻涕。”荒看着小女孩甚至肆无忌惮地拉着他的衣袖就开始擦鼻涕，一时竟有些无语。

    有没有搞错？这可是须佐之男才给他洗干净的！

    “去吧去吧，神明大人。”另一些孩子看着这人似乎没有那么难以相处的模样，和身边金发的神明该是同样的只是爱臭着一张脸实际上没任何威胁，便也加入了其中。

    “村长那里有很好吃的糖，我们会分给您的神明大人～”

    “我的爷爷说大家一起吃饭人多热闹些～”

    小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哄着，荒有些无可奈何地看向了须佐之男，有些求救的意味，却不想须佐之男竟是径直避开了他的目光，装作没有看见，执意要让荒今日陪他去上一去，拉着孩子们的小手往渔村走。

    荒没办法，便也只能跟着须佐之男去了。

    渔村的村民们好客，且早已同须佐之男混熟，一点也不见外的样子，刚一进村，须佐之男便被一群孩子拉着在前面小跑着，荒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四下瞧着渔村的情况，可能因着他和须佐之男不同，冷着一张脸让人看来格外疏离。

    最后须佐之男告诉荒今日大家似乎要做一顿大餐，来感恩大海带来的食物，所以要忙上一阵，他去后厨看看，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注视着须佐之男走远了，才自己寻着一处树荫下坐着，看这小小的渔村之中男女老少都在忙活着手头的事情。

    在荒的眼中，这个村子一贫如洗，光是填饱肚子已是不易之事，但是来来往往之人脸上皆是笑意，上至佝偻着的老人，下至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似乎是被村民这份喜悦所感染，荒倚靠在树干旁，脸上表情柔和了不少。

    “是新的神明大人！”

    “新的～”

    “神明大人！”

    荒本是闭目想着须佐之男今日须佐之男会做些什么好吃的，不想等他听见孩子们的声音睁开眼时，竟发现自己被一群甚至不及他腰那般高的孩子们给包围了。

    “……”荒虽是平日里会同辉夜姬和金鱼姬她们同行，但对于这些陌生的人类孩子，他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去回应他们。

    “神明大人也是来吃饭的吗？”其中一个孩子奶声奶气问到。

    “……”

    “没关系的，等会儿村长大人会端出好多好吃的给神明大人，神明大人可以吃得饱饱的～”另一个发髻上别着花的小女孩拉着荒长长的袖口，开心地笑着。

    “……”可是他中午刚用过须佐之男给他准备的午饭，这个时候还不饿。

    “我母亲今早才同我说，只有好好吃饭才会努力长高，神明大人您真高啊，和另一位神明大人一样，一定吃过很多很好吃的东西吧～”

    “真好呀～”

    “是呀是呀，要是村长能分我们更多的糖吃就好了～”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荒自顾自地说着话，奶声奶气的发音让荒听了好一阵子才听明白，在荒的视野中是一群小毛团围在他的脚边拉着他的衣角。

    他垂眸看着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只能轻叹一口气，蹲下了身来。

    “……我小时候不怎么爱吃东西，也挑过食。”荒想了许久，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诶！原来神明大人也会挑食啊！”

    “神明大人我也是！我也不爱吃我爷爷烤的鱼，不好吃！”

    “我、我也是……可是母亲说人不吃东西就会死，我好怕死掉，所以我还是吃下去了……”

    “你好没出息哦……”

    荒没想到自己抛出一句话竟是让这群孩子更兴奋了，一向喜静的年轻神王被一群孩子包围在其中，左耳右耳全是稚嫩的童声，叽叽喳喳乱作一团，他们一个个分享着自己爱吃的不爱吃的，荒不觉得烦，反倒是觉得听着有点意思了。

    他少年时的确不爱怎么吃东西。

    很小的时候在月海之中，神明本就无需像人类那般进食，后来再大一些偶尔会去人间时与其他的星之子跑去街上偷嘴，但仅仅只是尝个新鲜，再后来……再后来天天在军营里被须佐之男抓去吃各种各样的野味，说是行军路上能猎到这么一份美味不可多得，特意给他留了份，如若荒说不吃，须佐之男便会端着食物一脸失落，荒就会慌忙接下，只得是吃个一干二净，坐在身旁的人才终于笑了。

    你要说那些学着人类烹饪而出的食物有多好吃荒也定然夸不出几句，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便只挑着须佐之男亲手做的才肯吃，也算是一种挑食吧？

    应该吧……

    “如果有机会得到食物，一定要好好吃东西，不可挑食。”

    荒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一个小女孩的头上轻轻拍了拍，小女孩虽是有些瘦弱但瞧来还是健康，晒得黢黑的皮肤并不妨碍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想必家中的大人也是努力养育着自己的孩子，荒下意识地说着，明明自己以前也是爱挑食的，如今却是仗着身份和年岁来教训起了别的孩子。

    有失风度呀，神王大人。

    “但是那位神明烤出来的鱼特别的好吃！和我爷爷烤的不一样！”

    “是的是的！我上次也分到了神明大人烤的鱼，好好吃！”

    “你们是说……须佐之男吗？”荒蹲在原地，从一个小孩的手中将自己的头发抽出，另一个小孩眼看着要爬上他的背去。

    “嗯！”那个头上戴花的小女孩笑着点点头，轻轻拉住荒的手，想着神明大人的手也是大大的，和父亲一样，“神明大人上次还带我们去海边玩，和我们抓了鱼，给我们大家都烤了鱼吃，可好吃了，是吧？”

    “是的是的！真的好羡慕神明大人肚子里的神子，以后出生肯定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就是说呀！今天神明大人也一定会做好多好吃的给我们吃！”

    “你们怎么只想着吃……嗯？”

    听着孩子们一声高过一声的附和着，刚将爬上自己背的孩子抱着放在地上，荒本是随意地回答着，但是其中一个孩子所说的话却让他一瞬愣住了。

    什么？

    “等等，你，对，就是你，刚才你说的话，再说一遍。”

    荒硬生生从一群小毛头中找到了说那句话的孩子，似乎是因为有些着急，荒将孩子直接搂着腋下将人抱了起来，小孩子们不懂还以为是神明大人要同他们玩，吵吵闹闹的，而荒手中的孩子也是天真，没有被荒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吓到，他眨巴眨巴了眼，想了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就重复了一遍：“我上次分到了神明大人的……”

    “不是这句，后面那句。”月灰色的眸中真实之月渐渐隐去，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了起来，他在让手中的孩子思考的同时，他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刚才因着吵闹听错了。

    “啊，我说、说我好羡慕神明大人肚子里的神子，以后出生肯定有好多好吃的！”

    “……”

    这次荒没有听错。

    他是真的听见了。

    他听见了耳边孩子们的嬉笑声，他听见了远处海浪拍打海岸的海浪声，他听见了，自己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他听见了他的坤洚，有了孩子。

    须佐之男……有了孩子？

    “……是真的吗？”荒愣了半晌，他才木讷地将手中的孩子放回了地上，大约几秒钟后，再一次问到，“须佐之男他……他真的怀上神子了吗？”

    “神明大人不知道吗？村里的大家早就都知道了！”

    “是真的哦神明大人，我的母亲今早还在跟我说最近要拿些好的食物去给住在海崖边的神明大人养身体，这样神子出生才能健健康康的！”

    “神明大人的孩子一定很好看吧！至少不能像我们一样黑黑的！”

    “黑黑的～”

    荒看着面前的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往日里的稳重和冷静在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间被荒彻底抛之脑后，他呆愣地蹲在一群孩子堆里，耳边是孩子们对即将新诞生的神子的幻象，荒听着他们连发音都还未分清的话语，想起了他和须佐之男在海边，去触及须佐之男的神格时，他在爱人体内感受到的另一股微弱的神力……

    那不是错觉，是真的……

    孩子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蹲在他们一旁的神明大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留一缕星云在空中慢慢散去。

    当荒被一群小毛头围着叽叽喳喳的时候，村子里一众男男女女也将须佐之男围了个转。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因为须佐之男发现村民烹饪鲜鱼的方式实在有些不对，这样做出来的食物味道腥味重，孩子们自然不喜欢吃，于是须佐之男竟是在一群人类面前起传授起了自己的得意的烹饪手艺。

    村长家的厨房本就不大，但是前前后后全是村民竟是将这砖砌的小屋围的水泄不通，须佐之男于家政厨艺一道本就专精，看得一众坤洚村民竟是连连惊呼拍手，就连些个天乾都围了过来，嘴上不敢说，却也在心里想着这若是自家的坤洚该是多好。

    胆子小些的连在心里想上一想都不敢，生怕被神明听去了，受上一顿天罚。

    须佐之男在炉灶边忙碌着，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却忽然有人非要挤着往人堆里钻，站在里面些的几个天乾村民被推搡得有些不耐烦，刚想转过身发作一番，却对上了挤出人群的荒那双月灰色的眸子。

    身高和气势上的压制早已不言而喻，信香之中的威严和冰冷感顿时让还在脑子里对着须佐之男盘算着些什么的天乾退让到了一边，对方冷着一张脸格外的冷酷，血脉之中的差距顿时让整个厨房都空出了不少空间来。

    “啊，荒……”须佐之男心里暗道不好，他只是同荒说明了他会来帮帮忙，却不小心待太久了，想来该是荒一直等不到自己才跑来寻自己，“抱、抱歉……荒，我没想到你饿得这么快，我这里还没做完……”

    “须佐之男，”荒却是突然打断了爱人的话语，他看了看须佐之男一脸的歉意，又看了看人手中还正拿着锅铲，身后的大火烈烈，铁锅中食物的香味充斥在狭小的屋内，荒明显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将须佐之男手中的铁铲拿过放到一边，抓住了人的手腕，“你……你且随我来一下。”

    “啊？诶、诶……等下，荒，我锅里还……荒！”

    可是荒却并不打算给须佐之男更多的时间，他急着去寻求一份答案，不管这份答案是真是假，他也定然要在这一刻，这一秒，听他的坤洚亲口回答他。

    荒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荒将须佐之男带出了厨房，两人拐了几拐，来到了一处树荫之下，须佐之男的鼻尖和额头上冒着细小的汗珠，该是在厨房里忙碌着没顾及，两人走得快了些，须佐之男和荒贴得极紧近，他们可以轻松地寻到各自的信香气息，而须佐之男也是在这一刻才发现荒似乎有些急迫，就连他的信香都在肆意地索要自己。

    “荒？怎么了……”

    “……”

    可是荒不说话，他只是看着须佐之男，然后缓缓抬起手，抓住了人的双臂，但是下一秒他又怕自己这般会吓着他的坤洚，赶忙放开了手。爱人脸上的表情又是严肃又是不解，又是急切又是忍耐，一时竟是让须佐之男都不知道他的天乾怎么了。

    两人之间一时没有任何声音，只剩海风吹动树叶时的哗哗作响，须佐之男笑着看荒纠结不已，而荒在大脑之中做着最后的斗争。

    他这样忽然去问须佐之男是不是不大好？须佐之男如果真的怀上了孩子怎么办？他现在的身体真的能孕育子嗣吗？这样直白的问他会不会让他的坤洚不安？

    荒从小未能受到关于天乾该如何去对待坤洚的教育，一直以来和须佐之男的相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偶尔能从书本上学到一些，也只是些毛皮。而如今要去询问须佐之男如此敏感的问题，荒除了觉得自己是否太过失礼外，就连他自己也没能注意到的，是内心那股难以掩藏的期待。

    但是下一秒，鼻息间温暖的琥珀香却夹杂在海风之中送入了荒的肺腑，让他体内狂躁不安的血液顿时冷静了下来，荒抬目去看面前的少年人，须佐之男的双眸之中倒映着自己慌乱不堪的模样，甚是好笑。

    但是即便是这样，他的坤洚也依旧调动着信香去安抚着自己，明明在此时更迷茫更担心的该是他的坤洚，可是对方却温柔地释放着信香，先一步来安慰自己，荒才终于定了定神，寻回了往日的冷静，不再焦灼，不再害怕。

    “……什么时候的事。”

    “嗯？”

    “我是说……你怀有神子这件事。”

    “啊！”

    糟糕，他竟然是全然忘记了！

    须佐之男尴尬地笑笑，这两日许是孩子得了父亲的信香，睡得格外安稳，也不折腾他，存在感便少了许多不说，两人又因着需要说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一时半会儿还真没让须佐之男找着机会好好同人说一声，一来二去又被村民们邀着来了此处，一进了后厨更是将孩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完蛋了……

    须佐之男在心里犯着咯噔，想着他还没开口荒便知道了，如此一来保不准人肯定生气了。

    “荒……”须佐之男一时不知该如何给人解释，总不能说是他忘了吧？可是他是真的忘记了！看着面前的荒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须佐之男被周身属于荒的信香压得有些不自在。

    “是在这里吗？”

    荒不再打算被动地等待须佐之男回答，他将手放在了对方平坦的小腹处，试图去寻得一丝新生命的痕迹，但是因着有些紧张指尖在须佐之男腹部的薄肌上游走，弄得须佐之男非常痒。

    “哈哈哈哈……荒，荒，别摸了！”须佐之男笑着去拉住爱人的手，让他好放过自己莫要再乱摸逗得人发笑，“别急，别急，在这里，你用一些神力，轻轻的……”

    荒听着爱人的指引，须佐之男拉过荒的手，将手覆在温暖的腹部，随后控制住力量，被送入须佐之男体内的星月之力和神明的身体相融合，随后便是在某一处，像是孩童稚嫩的小手，向荒传递而来一种陌生的且微弱的但是全新的神力。

    荒感受着那股微弱的回应，须佐之男看见爱人眼中的真实之月都在一瞬亮了起来。

    荒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该是欣喜的。

    “他还很小，所以回应可能有些弱。”须佐之男轻声说着，不想打扰了父亲和孩子的第一次见面。

    “能感觉得到……”荒小声嘀咕了一句，手掌有些恋恋不舍的离开须佐之男腹部，和须佐之男的手握住，年轻的神王掌心中有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但是须佐之男不打算拆穿他。

    “喜欢吗？”须佐之男笑笑，他甚少见到荒如此模样。

    “嗯，喜欢……”荒的目光还停留在须佐之男的腹部那里，似乎还未从得到子嗣的喜悦之中缓过神来，荒揉了揉爱人的手指，又重复了一遍，“喜欢。”

    年轻的神王话语间的坚定得了心上人的满意，须佐之男便去笑他，荒的脸颊微微发红，但是若要在此时再掩藏自己的喜悦，那便就是他太不识趣了，荒轻轻拉过人将须佐之男拥入怀中，他们额间相抵，各自的眼眸之中唯有对方的模样。

    那个生命还很小很小。

    但是往后他会逐渐长大，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会拥有无数的羁绊和无数的时光，他将承载着高天原神王和高天原武神的血脉，成为这天地间最为自由的神明。

    荒看了看须佐之男，又将目光收回，不似往常那般板着一张脸，嘴角的冰冷柔和了不少，他沉浸在与爱人的重逢之中，也沉浸在了拥有和他所爱之人的子嗣的喜悦之中。

    也许再过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于这个世界尽头之时，荒也会记得，他在这一日所得的欢喜，是永生难忘。

    这是一份，再不受桎梏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