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彼禯矣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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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彼禯矣 · 其二
天将日暮,已近逢魔时刻,一支车队拱卫着中间华美富丽的马车,沿着官道逦迆行来。
数百年来,周室式微,各诸侯国之间战乱频仍,争斗不止。
或为侵略,或求自保,不论国力强弱,每每收得税赋,各诸侯王总是更乐意将之投入于兵马战车之中,重武勇而轻民生。使得商业凋敝,贸易往来一度停滞,就连国与国之间的交通要道,也常常忘了打理修葺,路面之上砂石遍布,杂草丛生。
行在这样的破败路面之上,即便马车内部已经铺满层层锦衾,想也不会太好过。
公子自小生在宫室之内,体有不足之症。公孙颖为她的身体考虑,这几天在安排车队行路之时总是非常小心,每逢暮色四合,便下令车队停下扎营,方便公子休息。
但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泛起土腥的湿润空气在肺腑间涌动。修眉紧蹙,抬眼向天际望去。
晋、卫两国交界之处,所处地理位置相对较北。此时又正值秋末,日头苦短,每每酉时刚过,金乌便已隐于层云之中。
此时的天穹之上,乌云密布,天色晦暗不明。时有寒鸦飞过,狂风大卷,旌旗猎猎,竟似有大雨将至之兆。不远处的林野之内,黑越越一片,看不分明;树叶摇动,发出簌簌异响,令公孙颖心中蓦然升起一阵不详之感。
他驱马走到队伍最前方,沉默挥手,示意队列暂停。
一滴沁凉雨水从天际洒落,堪堪落在他的鼻尖。
……
最开始,瑛姬还以为是地动。
一时之间,地面震颤起来,却不似马车走在砂石路面上的那种快把胃肠颠出来的极致颠簸,反而连绵不绝,由弱渐强,仿似潮汐。
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声浪。
那声势之浩大,甚至让人想起远古凶兽。犹如穷奇振翅,梼杌怒嚎,如雨点般密集的马蹄踢踏声中夹杂着呐喊与号令之声,气势磅礴,仿似滔天浊浪,转眼间便要将这海上孤舟般的小小车队吞噬殆尽。
“列阵,保护公子!”公孙颖那清朗的男声再不复往日的沉着,在如此嘈杂的背景音中勉强传来,竟透露出一股惊恐和吊诡。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三只锋镝便呈连珠之势,催命符一般地射来,穿过马车门帘与重重幔帐,生生钉入阿薁头顶方寸之上的车壁之间,箭尾尤自轻颤,发出铮铮嗡鸣。
喊杀之声,沸反盈天。金铁相击,伴随着rou体被砍斫之时发出的非人惨叫,将一缕腥风传入马车之内。
坐于马车外室负责近身侍候的一个婢女蓦地倒下,她的胸口已被利箭洞穿,血染重衣。就连倒下之时,仍未瞑目,双眼圆睁,口中发出嗬嗬之声。夹杂着破碎内脏的血沫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染红面颊,甚至浸透了马车地面。
“啊——”
另一个婢女离她最近,被其胸口喷溅的血箭射了满头满脸。猩红的面庞之上,鸽青色的眼白嵌两轮乌珠,尤为分明。
她似是被吓疯了,口中不断爆发凄厉尖叫,慌不择路地想向马车外部跑去,却被裙裾所绊,扑倒在地,连带着驭车的驭人一起,双双翻下了马车。
马匹受惊,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奋蹄狂奔。
马车在马匹的拖拽之下疯狂地向前驶去,几乎侧翻。瑛姬整个人被甩到车壁之上,这才在剧痛的作用下如梦初醒,浑身过电般地颤抖了一下。
平素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再老成持重,她也不过是一个从未迈出过宫门方寸之地的十五岁少女。此刻她早已被吓得发木,头脑一片空白,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竟正处于一辆失控的马车之中。
婢女尚未凉透的尸身在车厢内左右摆荡,她心中恐惧,一眼也不敢看,强忍着惊恐和骇异飞扑向和她一样被吓呆的阿薁,以己身为盾,将她护在身下。
“阿姐——!”阿薁打了一个颤,也清醒过来。她尖叫着握住瑛姬的衣襟,一个劲地把自己的脑袋往她怀里埋,眼泪犹如大水决堤。
车窗之上,覆有玉笭;砗磲饰之,金昭玉粹。然而此时,即便是由金丝拧就的绳串也承受不住如此非人的颠簸,在疾奔前行的过程中猝然断裂。
玉石锵锵,落珠纷纷如雨,打在身上犹如弹丸。瑛姬自小体弱身娇,易生疾病。卧榻之上,不论冬夏,皆铺层层锦衾,更是从未受过任何责打。当下便被玉石砸得气血翻涌,几要呕出血来。
“阿薁莫怕,有阿姐在。”
强自压下喉头腥甜,瑛姬将阿薁更搂紧了些,吐出一句连自己也不信的话。
窗外景物移变之速度,已非rou眼可以捕捉。暴雨陡至,却未能浇熄地面上的战火,反而犹如鼓点,激得战况更加激烈。没了玉笭遮挡,落雨混合着赤色的鲜血兜头浇入,将华美的车内饰物,一律染成腥臭杀伐的粉色。更有甲片碎rou一应飞入,恐怖、混乱已极。
车队西向行走,将要进入晋国境内。对方横刀于此,仿似就要使她们有来无回。
她不能死在这里,一个死去的未婚之妻无法为晋、泉两国的联盟做出任何保障。阿薁不能死在这里,她才十岁,还是个懵懂稚童。
继续待在车里,哪怕侥幸不随马车撞死,最终也会冲入敌潮,落入对方手里。此时唯一的解法不过跳车一途。
但……
脑海里闪过方才婢女摔下马车后,似被车轮碾过发出的非人惨叫,瑛姬心中一憷,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阿薁,你可相信阿姐?”她捧起怀中meimei的脑袋,盯着她的双眼问道。
那小少女早已六神无主,涕泗纵横,一双眼睛只有在看向瑛姬才稍稍泛起一些活气。
“信!阿薁相信阿姐!”她急急应道,抓住瑛姬的双手深深扣进她的血rou之间,仿佛她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定海神针。
“那好,且听我说。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必须跳车脱身。待会我数三二一,阿薁一定要记得闭上眼睛,搂紧阿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手。”
阿薁点头如捣蒜,立马闭上双眼,八爪鱼一般地盘在了瑛姬身上。
再次看了眼窗外,瑛姬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极尽所能地护住阿薁周身,横下心来——
然而,二人尚未来得及向车门处翻滚过去,便有一柄雪亮长戟当头劈来。力道之大,竟让硬木所作车身生生裂为两半。兵刃劈斩之处,距离瑛姬不足寸许,就连她身上所穿锦绣袍服,亦被剑气所伤,裂成两片。
前半截车厢被惊马拖曳,迅速远去。车内金银玉璧、琉璃宝饰渐次翻出,落了一地。横于如此血腥的战场之上,犹如珍宝汇成的一道小渠。
后半截车厢则被车头蓦然甩下,车内两人收不住势,砰的一声便在黄泥遍布的地面上摔作一团。
雨水混合着泥浆糊了瑛姬满头满脸,鼻尖嗅到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脸颊边甚至好似碰到了半截残肢。但她来不及细想,亦顾不上周身疼痛难忍,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阿薁护在了身后,拔出头上玉钗指向来人的方向。
“嗬,这倒是有些意思。”
如擂鼓的大雨声中,她听到有一个男声如此说道。
透过被泥水打湿、变得沉重的长睫,瑛姬隐约看到在那仿佛永远不会有尽时的无穷雨幕之中,出现了一个高坐于马背之上,身着皮甲、手持长戟的英武男子。
那一双眼睛本该亮如寒星,却又由于飞扬的眼尾硬是增添了几许嚣张之气。而此刻他正挑眉盯着自己,那神情,便好似顽童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