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卧房里的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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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西装的男人背着手面对着挂满画幅的墙,他侧过头对着一旁的女孩微微颔首。
"看来孟先生很喜欢这副仕女纳凉图,你已经在这幅画前站了一刻钟了。"
"你不觉得,这幅画很有意境吗?"
叶子把目光落在那卷微微泛黄的古画上,画中一位眉眼细挑的宫女坐在台阶上打扇。
"栩栩如生,是很有意境。宫女在月下独坐纳凉,一旁的廊下也只有孤单的鹦鹉,真是一幅凄凉寂寞的景象。她大概,是在回忆自己未进宫前美好自由的闺阁时光,或者在感慨自己年轻失宠的不幸命运吧。"
孟宴臣沉默片刻,回道: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你读出的是孤寂,我看到的却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意。"
"宣之于口的情爱算不得深刻,毕竟元稹写下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苏轼作出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句一句都情真意切,也不妨碍他们续弦纳妾,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
叶子转过头看他,接着说:
"缅怀还是放在心中,更显深刻。"
小丫头不愧是念过书的,孟宴臣在今天算是领教了她的伶牙俐齿,他败下阵来,只得回道:
"好好一幅画,叫你说得这样凄凉。"
"大概,我是天性使然吧,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就像这画里的宫女一样,人们总想活在过去里,越是沉溺于过往,就越不能接受痛苦但鲜活的此刻。"
痛苦但鲜活的此刻。
孟宴臣摊开掌心,灼出的水泡已经被他挑破了,内里的红rou从透明皱缩的表皮里微微翻出来,格外的狰狞骇人。
"你的手怎么了?"
孟宴臣还未回话,就听她说:
"你等着,我去柜台给你拿药。"
他愣在原地,片刻,她急匆匆地小跑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和一圈绷带。
他摊开手掌,任由她认真摆弄,低头能看到她因为认真而皱起的眉心,他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一些担忧的意味,甚至是心疼。
"疼吗?"
他踟蹰片刻,还是忍不住回道:
"……疼。"
像委屈,又像撒娇,但语气淡淡的。
疼,灼热的火星子戳进掌心里,疼得他要打哆嗦,要叫出声来。
他以为这疼痛没人看见。
原来有人看到了。
有人看到了,他在难受。
日落后,孟宴臣从码头回到家中。他进了卧室就把西装脱下,换上一件藏青色毛线马甲,坐在床边喝茶,要歇一歇因为奔波而累坏了的脚。
拉开床头柜上的绿漆台灯,昏黄的光洒在朦胧透光的玉石屏风上,那上面用树脂封存了接近一百只蝴蝶,每一只都以一种翩然振翅的姿势被固定住,绚丽的蝶翅在灯下显出一种流光溢彩的美感,却又透着一股垂死挣扎的诡异窒息。
再精致昂贵,不过是一件死物。
承载了他一厢情愿的寓意的死物。
老管家进来查看坏掉的电灯,孟宴臣抬头和他对视,便说:
"林叔,这屏风抬走吧。"
"少爷不是一向喜欢这个屏风吗?"
"看多了,觉得腻味。"
"好,那换成千里江山图的云母屏风怎么样,那个倒和这室内的装潢相衬。"
"都可以,"孟宴臣又说:"书房那两盆昙花,叫人抬到这里来。"
叶子照旧在下午来这里侍弄花草,从四点多一直忙到夜里上了灯。
一个后花园的管事站在廊下大声喊她,孟宴臣正在书房里看账本,被那人聒噪地皱起眉头,抬头望了一眼窗边。
"叶子!"
女孩子急忙跑过来,袖子上粘了泥土。
"叫你几声了没听见?!"
"对不住,我在培土。"
"耳背了?年纪轻轻就这么听不着人话了?怎么洋鬼子叫你,你就忙不迭地过去了?学了洋文就听不懂中国话了?女学生就是了不起啊,伺候洋大人伺候得这么舒坦……"
后后宅里的人情世故复杂,也不知这人和那个洋花匠有什么利益纠纷,叶子夹在中间受了几次气,已经憋了许多火了。
"去,伺候少爷卧房里的花去。"
孟宴臣忙着对账,没注意他们在嚷嚷什么,他抬头看到女孩子急匆匆地要进屋,又撞了那人一下,伸手拍打着那人的长衫,神态谦卑。
然而,那带着链子的金表从管事的袖口里滚出来,被她顺手摸进了自己的衣衫下摆里,这一幕可是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小丫头,居然还是个梁上君子。
倒也算情理之中,十几岁就出来闯荡的姑娘,一穷二白的,若没有些过人的本事,早就被卖到妓院里去了。
只是坏毛病不改,是要犯大错的。
"对不住对不住……"
"滚滚滚,别碰老子——"
女孩子如蒙大赦,脚步飞快地走进了书房,顺手把金表塞进了袖子里,神态自若。
"孟先生。"
男人转过身来,搁下手中的毛笔。
"花怎么搬到卧房里了?"
"那昙花快开了,我想看着它开。"
"我怎好进先生的卧房里呢?"
"不碍事,就当是观摩了。"
孟宴臣的卧房是嵌在书房里头的,构造很是特殊,连房门也是可以内部反锁的西式单页门,不同于府内的双开扇房门。
叶子走进屋内,拿起花盆里的小剪子,身后站着的男人忽然把门反锁了。她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原来那人正对着北墙挂着的一柄黑漆漆的檀木戒尺出神。
"你小时候挨过打吗?"
"……没有,"叶子迟疑片刻,又道:"尼姑庵的师父们都很和善。"
"我挨过好多次,背不出书要挨打,行错了礼要挨打,说错一句话也会被打手板,我meimei做错了事,我也要替她受罚。"
她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听他说话。
"我八岁那年,有一次偷拿了表兄的一个玉坠子,被我母亲用戒尺打了几十下手心,第二天连筷子都握不住。她告诉我,盗窃的第一次,倘若不及时改正,就会从胸口里长出第三只手,这只手会驱使着人觊觎别人的东西,直到进了牢狱被砍头才会消失。"
他转过头去看她,那女孩子白净的脸颊已经涨红了,眼睛里好像泛着水光,她闭紧了嘴咬着牙,嘴唇抿成一条线。
恼羞成怒之余,更多的是委屈。
"我只知道这人间不是非黑即白,盗亦有道,有人偷盗是为了活命,有人不过将盗窃视作维护自尊的手段。
人都说菩萨慈善,可金刚菩萨尚有怒目之时,何况升斗小民?一味的讲求仁义道德,只能被吃人的世道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他听着她振振有词的开解,踱步着,渐渐逼近了。
"管中窥豹,窥见的只是其中皮毛,事情究竟怎样,旁观者又如何知晓?"
"倘若真有第三只手从身子里长出来,那也是……是贫贱者维护自尊的匹夫之怒罢了,就是戒尺打断了也改不掉的。"
"难道弱者就该受了委屈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绝不允许有任何主动的反击?凭什么呢,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不需要开口说一句话,那样严厉冷峻的目光就足以把她逼迫到不敢抬头。
她辩解的声音打着颤,快要哭出来似的,因为恐惧,难堪,或是愤怒。
小姑娘害怕又嘴犟的样子很可爱。
不要打手心。
要打也轻轻的。
求你了。
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
她不敢哀求,也不愿哀求,那服软的话如鲠在喉,难以启齿。
"伸手。"
叶子把手伸出去,闭上了眼睛。
掌心里落下沉甸甸的冰凉,她睁开眼,他在她的手掌里放了三块银元。
"……先生。"
她抬头看他,眼前一片湿润guntang的模糊,已经看不清了。
"把怀表给我,"他说:"这府里的管事没一个好惹的,若真的一口咬定了是你拿走的,你连这个月的工钱都拿不到,说不定还要吃官司。"
"他,他先欺负我……"
孟宴臣看她哭成这个样子,整颗心像是被胡乱揉起的面团,柔软得发黏,他几乎是忍了又忍,才没有把她搂进怀里。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我的小姑娘受委屈了。
孟宴臣在自我感动的独白里沉浸了片刻,他收回怜悯的目光,从怀里递出手帕,脸上一副冷淡严肃的神情。
"早点回去买饭吃吧,天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