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糖溶解：序曲
邧柒过三岁生日那天，邻居的六岁男孩拿着一粒水果糖上门祝她生日快乐。 邧柒父母的事业蒸蒸日上，她家从小破出租屋搬到高档小区不过用了短短三年，于是三岁的她被视为福星，在物质上公主一般宠着。父母中年得子，迫切地望女成凤：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替她摘来——前提是她必须次次考第一。 那个祝她生日快乐的孩子叫什肆，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父亲和一个去了遥远国度的温婉母亲。 邧柒最喜欢听什肆讲他母亲的故事——他母亲，就先称为什小姐吧：什小姐原是被许配给一个Alpha的，可她执意要和什肆的Beta父亲共度余生，迫不得已下，两人私奔了，什小姐自幼随着父母创业打理，她又精明能干，再加上娘家背地里的帮助，年纪轻轻竟也闯出了一片不小的家业。 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是Alpha，什么是Beta，故事新奇有趣便足够。 等到什肆四年级了，小公主邧柒又跟屁虫似的追着什肆上了同校的小学一年级，从此什肆身后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邧柒偶然间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听到，以后要是合适的话就让她和什肆结婚。年仅七岁的她想父亲平时都是叫母亲“媳妇儿”的，便有样学样追在什肆屁股后面喊了两年的媳妇，什肆嫌烦，顺手给她一颗水果糖堵住她的嘴，久而久之竟养成了每日给邧柒一颗糖的习惯，一直到这个称呼被她严厉古板的Alpha父亲给听见，数落邧柒了一番，邧柒才不情不愿地改口叫了阿肆。 而邧柒三年级时，班上来了转校生。小孩子引起有好感的对象注意的方法无非是时不时去招惹对方，那转校生又是个性格顽劣的，邧柒不幸被他盯上，成了被捉弄的对象。她讨厌得很，想起上次找父母诉苦后得到的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怕给什肆添麻烦，对此无可奈何，气急败坏的样子正好合了那讨厌鬼的心意。 直到什肆找她一起回家时撞见那个转校生扯她辫子的场面。 讨厌的家伙受到一顿威胁被吓跑了，而她眼里的阿肆变成了英雄。什肆牵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叮嘱她如果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跟他说。 邧柒一边乖巧点头一边心想那些家伙顶多掀她裙子惹她追着他们打，怎么可能像阿肆说的那样会在她桌子上写满坏话呢。 不过是童年的一段小插曲，随着时间沙漏的流逝一同滴落进万千故事的长河。 邧柒只上完初一便跳级到了初三——她成绩好得出奇，次次年级第一，初一下学期就把初二的课程学完了，哪怕家教老师出初二的试题卷考她，也是对答如流。跳级，一是她完全有能力跳，二是她私心想和什肆上同一个高中：正常算来等她高一了，什肆都高三毕业了。 父母为了让她初中专注学习，断了她和什肆的联系，平日也是避开走，唯独没想到两个孩子藕断丝连，偷偷用手机打电话发信息。直到邧柒和什肆上了同一所高中，才猛然发觉什肆已变得有些陌生了：他打耳钉，染发，甚至在左眼下方纹了颗黑色星星。 “你以为你算什么。” 什肆一脚把人踹翻在地，踩在脚下，随手撩起衣服擦几下脸，眯着眼俯视那人，清冷的紫瞳里倒映着对方狼狈的面容。 邧柒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看出什肆处于优势，也不上前添乱，远远站着等他打完走出老长一段距离，才小跑着追过去打招呼，好久没见，你都不对我笑笑。 什肆面色有些潮红，走路也有许些摇晃不稳，却强撑着勾起唇角说这不是笑了吗，邧柒一把抱住他手臂撒娇，有点引导他往她身上靠的意思：如果遇到不顺心的事一定要跟我说哦。 一步错，步步错。 什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分化成一个Omega。 他是单亲家庭，母亲早去世了，父亲为了应对他为什么没有母亲的问题，骗他说母亲去了一个遥远的幸福国度，一开始他是深信不疑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逐渐明白了事实。他上小学那会就有人笑着问他为什么没有mama，他听出那是带着嘲讽的、不屑的语气，对方的眼神高傲得像是在看什么卑微的垃圾。 再后来闲言碎语变成了装满垃圾的书包、写满“去死”的桌子。他拎着书包找到那些人，把垃圾倒在他们的头上，踢翻了几列的桌子。那些家伙屁滚尿流地爬去找老师告状，老师光是听着软糯糯的哭腔就先心软了一半，什肆又是个不会示弱的倔强性子，在老师的调和、父亲的息事宁人下那些家伙给他道了歉，接着父亲又在家长间的协商下赔偿给他们几千的精神损失费。 他打心底看不起父亲的软弱。 所以他一定要成为俯视别人的一方。 可他误解了所谓“强大”的意义，跟着一堆不良少年从初中混到高三，才醒悟过来。 高一时他分化，也不是没有人对他动歪心思，他暗自提防，整改了外表形象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好惹，同时维持着表面关系，等高三时邧柒和他上了同一所学校，他回头看她，才发现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了太远。 身处黑暗的人，大抵都渴求着那一束光亮，他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能守护自己的家人。 泥潭深渊的怪物承载讥笑着的烂泥，是梦魇的化身，要拉他一同堕落：“Omega真可怜。” 愤怒、不甘、挫败感冲溃情绪的堤坝，最终那人被他踩在脚下，高高在上地蔑视：Alpha也不过如此。 “阿肆，给你看个惊喜！” 他洁白无瑕的小公主雀跃地拉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蹦，推开房门是大片大片粉色与毛绒公仔。 邧柒拉开最底层抽屉，里面躺着一只装满闪闪发亮糖纸的玻璃瓶，瓶口系着蝴蝶结丝带：“是送给阿肆的礼物。” 漂亮的玻璃瓶被女孩捧在手上和窗外的浓墨做对比，黑夜里装满彩色星星，是小时候一起看过的那片星空。透明的糖纸反着彩虹色的光，令人联想到晶莹剔透的水晶，她说那真的很美。 是曾经的星空，也是童年得到的那颗水果糖。 她内心是害怕这样陌生的什肆的，可如果她逃避了，什肆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这次轮到我带我的英雄回家了。 我的英雄啊，再一次无忧无虑地对我笑吧。 她和什肆从小一起长大，无条件信任谅解自己视为家人的青梅竹马。 她厌倦了做听话文静的乖孩子，只在什肆面前，她永远可以做活泼任性的小公主。 淅淅沥沥的雨下，作为高一学生的邧柒抄近道迅速跑到什肆所在教学楼的楼梯前避雨，从包里翻出伞等他下晚自习。 “阿肆。” “阿肆？” “阿肆！” 邧柒喊了半天没得到回应，看他一副要往雨里冲的架势，索性把伞横在他面前，眼珠一转咧嘴笑了：“原来我是透明人啊。” 什肆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来，又放不下面子似的转头跟她拌嘴：“麻雀都不如你吵。” “阿肆夸我小鸟依人呢，”邧柒打趣道，“小鸟这就送你回家。” 小姑娘步调欢快，踢踢踏踏地踩水，扬起大片大片水花，什肆被她溅了一身，皱着眉抢了她手上的伞换自己打：“你走慢点。” 邧柒回头一看他全身湿透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啊，我回去买小蛋糕补偿你。” 什肆心想分明是你自己想吃，却还是半推半就地纵容她拉着自己去了点心店，等出来时一人一块草莓小蛋糕。 他其实是有意疏远邧柒的——就连一个Beat都有心偷走他的抑制剂，可见他周边并不安稳，还有一堆人对他虎视眈眈，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把那些肮脏视线转移到邧柒身上。 他需要一个彻底甩掉身上烂泥的时间。 圈子越大，就越难出。 高三的学习压力无疑是沉重的，哪怕什肆不算是什么好学生，也为了高考拒绝了一堆狐朋狗友的邀请，全心投入到学习中。他比谁都积极，连每天的睡眠时间都只有三四个小时，可总归拖欠得太多，一段时间下来学习没见有什么显著提升，反倒把自己身体搞垮住了两天院。他没什么别的感想，倒挺想骂人。 邧柒去看他，一边给他削苹果一边嘀嘀咕咕骂他不懂照顾自己。 什肆家负债累累的事，是邧柒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爱在背后嚼人舌根，见谁都要八卦几句，她父母看热闹不嫌事大，听邧柒问能不能想办法帮什肆后立马开出了条件：他们可以帮，但前提是邧柒这次测验得考到满分。 虽对他们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更何况她那封建思想的Omega母亲早看不惯什肆的混。 她没考到满分。 什肆早辍学打工了，可抵不住利息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重量足以压垮一个家庭。 眼睁睁看着失去母亲管理的庞大家业在对手的打压下一点一点瓦解直至彻底崩塌，他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平庸老实、懦弱无能的人。 而那个一切都非常平庸的父亲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突如其来的车祸导致他双腿截肢。 等邧柒分化了，什肆的债务也还清了——用房子还的。 邧柒分化成了Alpha。 她解开了平日高高扎起的双马尾，放弃了最爱的粉红色小裙子。 她换了黑色风衣，踩着红色细高跟嗒嗒地走，似乎很高兴：“阿肆，以后就轮到我这个Alpha来保护你了哦。” 什肆不接话，只是那双向来淡漠的紫眸盯得她有些心虚： “你没必要改变自己。” 即使你分化成了Alpha也可以继续做那个爱撒娇、被宠溺着的小女孩。 “怎么会，我就是想试试新风格而已，好看吗？我只穿这一次呢！”邧柒双眼笑弯成月牙，张开双手，像是展示自己穿上新衣的模样，又似乎在等待着谁的拥抱，眼里星光点点。 谁又规定了Alpha一定要强大。 “所以——你猜我信息素是什么味的？！” 邧柒牛皮糖似的粘上他。 “不猜。” “草莓牛奶啊！”邧柒生气，蚊子一样围着什肆持续嗡嗡：“我都知道你的是酒心巧克力！” 什肆瞥她一眼：“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 小姑娘忽然害羞地别过脸，挥挥手，仍是一身作怪的戏：“人家、人家以前梦到的嘛——我的梦可厉害了，能预知未来！” 那次什肆打着伞，两人贴得很近，他颈间微醉黑巧的气味，是她第一次闻到Omega的信息素。 邧柒到底不放心他，她知道他以前跟那群狐朋狗友混一起别的没学，打游戏和打架的本领倒学了个十成十，高中也是用钱堆来的入学名额，又听说他现在为了方便照顾父亲而干脆在家做游戏代练、偶尔开直播，打算等父亲状态好一点了再考虑复读时，非要去他新搬的出租屋里看看。 轮椅上的什父憔悴了许多，枯枝般的手紧攥邧柒嘘寒问暖，话题来到“柒柒该分化了吧”上，她被误解成Omega，刚想解释，又听什父说，“什肆是Alpha，遇到危险去找他，让他保护你”，才想起Beta闻不到信息素，只是个纯粹的普通人，自然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分化成了A还是O。 趁着什肆还在房间里的空档，什父随口提起什肆成天不是跟人打架就是熬夜打游戏，迟早把身体拖垮。邧柒一听，这哪行？紧接着又听什父解释说他现在作息规律了，才稍微放了心。 他母亲身体不好，早早去世了。什父就害怕什肆遗传他母亲身体差这点，结果他自己倒作，一点也不爱惜自己身体。什父独自把刚满月的什肆带到这么大，心疼得很，却因冷淡生疏的关系不知如何开口。 什肆恨过父亲，却又无可奈何地爱着这个世上他唯一的血亲：他从小被父亲带大，父亲也爱惯着他，一直试图弥补他缺失的母爱，他也知道父亲是爱他的，但他心里就是有那么道过不去的坎，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面——你凭什么这么软弱，又凭什么不争不抢，甘愿被人踩在脚下？ 可是当他出房间上厕所，听到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为减轻他的负担而问邧柒有没有能坐着赚钱的职业时，他心中一直以来的埋怨在无数说不清的情绪下，消散了。 他还是勉强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他初中堕落前那会成绩其实很好，也有老师说过，他很聪明，如果认真学习一定能上一个好大学。 几度春去秋来，跟着什肆上了就近另一所大学的邧柒咬咬牙一冲动终于决定对他表白，他不答应，小姑娘就跟在他身后掉了一路的眼泪，还不忘控诉：“你以前都还答应做我媳妇。” 什肆并不住学校宿舍，他父亲搬到他学校附近租了房，他也就走读，邧柒跟着他们合租，帮忙承担了一半的房租。这会刚从超市逛了一趟回来，什肆手上提几袋瓜果蔬菜，闻言转头狠瞪她一眼，耳尖却不争气地红了：“闭嘴。” 邧柒立马噤声，偏生要红着一双兔子眼眶可怜兮兮地盯着他。什肆最见不得她这模样，一心软从包里拿出纸巾给她擦眼泪，顿时小姑娘计划得逞破涕为笑，吸吸鼻子：“你给我擦眼泪就算答应了，不然我就继续哭。” 再是几月时光流逝，邧柒找什肆要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草莓奶香温柔包裹巧克力，甜腻与苦涩交织。彼此轻喘，她猫似的去嗅藏匿在黑巧下的醉人酒味，又看他眼角胭红，颤抖地咽下破碎的呻吟。 这是邧柒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终于来到了十八岁，厚颜无耻地缠着自己交往中的Omega男友要生日礼物。 而她的Omega把自己送给了她——永久标记。 她爱撒娇、缺乏主见，更多时候只是扮演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或者他身后的一道影子——而现在那道娇小的影子总算学会追上来了。 他等她。 终于他双眸半阖倚在她肩上，像童话里那般哄骗她说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末了又轻叹： “我知道的。”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可他宁愿让这些烂在肚子里。 她说她想要一场梦幻般的婚礼，于是他穿着雪白的婚纱向她递来一束捧花。邧柒接过花，缓缓揭起他面前雾纱，橙瞳望进那片烟紫。 他说：“我欠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邧柒想起童年时追过的那只蝴蝶。 而现在，断翼的蝴蝶终于跌落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