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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间憩

    

第七章 间憩



    昨晚开过宴,早饭便都端进了各自院里,朱倚提着食盒放到桌上,小声隔着帘问:

    “夫人可起了?该起床用饭啦。”

    言清霄似乎还在睡,里间没有一点儿声响,朱倚叫了几声,言清霄都没有应答。她有些气馁,只好盖上食盒,想到:

    “我在屋子里走五圈,如果夫人还不起,我就把食盒送去厨房温着。”

    正当朱倚在外屋里走完第三圈时,大门被人叩响了。朱倚连忙开了门,见谢寻珏站在门外,只觉得终于盼到了救兵:

    “家主!夫人他……”

    谢寻珏竖起一只手指抵在唇上,低声问:

    “嫂嫂还没起身?”

    他说的是个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朱倚想回答,又见他噤声一样的动作,于是点了点头,也低声说:

    “夫人还没起呢。我怕早饭凉了,正想送回厨房温着。”

    谢寻珏侧身让开门,让朱倚出去了。他解下披在肩头的氅衣,先在外屋坐了会儿,直到散去一身的晨雾与凉气,才低头掀了帘子,往嫂嫂屋里去了。

    里间浮着一股浅淡的香气,谢寻珏一掀帘,就恣意地扑了他满身。言清霄侧卧在床榻里处深眠,深色中露出一段雪白,谢寻珏走近看,才发觉那是小衣的肩带。

    “嫂嫂。”

    他俯身,轻叩了叩言清霄的床沿,指节与木质间发出柔和的响声,他问:

    “今日要测算吉时,你要来吗?”

    言清霄发出含糊的梦呓,皱着眉蜷起身体,他深陷梦里,并没有回答谢寻珏的问题。谢寻珏默立几分钟,无声地叹了口气,替他的嫂嫂系紧了帐子的系带,起身披衣离去了。

    他不知那条锦被下,掩着的是春色狼藉。

    *

    乱梦,怪梦。

    言清霄在黑暗与逼仄中抬手,指尖摸索到了一片沉重的阻隔。

    ……棺椁?

    “……唉。”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模模糊糊的,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

    “家主还这样年轻,偏偏却命不好,回城路上突发了急症。据说郑大夫费尽了心思,也回天乏术,可怜夫人才新娶进门没几年,就要早早戴起白钗了。”

    “哪里是什么急症。”

    一个不同的声音插进来,声音放得很轻,好像怕别人发现似的。这人说:

    “我听家主院子里的下人讲,家主是在车上自己吃了毒药。入棺的时候七窍流血,脸都是惨白惨白的,你们没见到,简直要吓死人了!”

    “怎么会!没道理啊?”那人不信:“单凭夫人这么受宠,家主就没缘由寻短见。”

    “你不知道?谢老爷子治家那么严,家主兄弟俩从小就被他压狠了,心里不恨才怪。不过若我是家主,我定然不会自尽,”这人压低声音,笑了笑,接着道:“谢家百年基业,我可舍不得就这么拱手让人,老爷这些年身体愈发不好了,我看家主也是怒火攻心,才一时糊涂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到时候偌大一个谢家,什么不是他的?”

    两人围着烛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言清霄屏住呼吸,凝神听着两人的谈话。

    一阵阴风吹过后颈,激得言清霄发了抖,想要拉高衣领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棺椁里哪来的风?

    可他还没来得及害怕,身后就骤然一空,原本封死的棺椁仿佛掉了底的匣子,整个人顿时摔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他好像摔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漆黑的世界里不但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徒然让人心焦。言清霄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来得及从黑暗里起身,一个冰凉的东西就悄无声息地贴近他,轻轻按在他的胸前。

    一个熟悉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响起,似乎有些愉悦:

    “清霄,是我。”

    贴在胸前的东西顺着脖颈游移向上,抚过言清霄的侧脸,似乎正在“看”他。言清霄被摸得浑身僵住了,听到这一声时,才意识到摸自己的人是谢寻安,而脸上冰凉一片的东西是谢寻安的手。

    谢寻安似乎很高兴,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但言清霄却已经绷紧了身体——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感觉到谢寻安的其他部分。只有那只手,喜欢不够似的挨着自己,像一只亲昵的小狗。

    “……寻安。”

    他不动声色,却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早就被别人觉察得一清二楚了,那手拨开他的衣带,不客气地在温热的皮rou上游移抚摸,仿佛在汲取温度和力气。言清霄抓住那只手,问:

    “我在哪里?你为什么……”

    他想问谢寻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可谢寻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打断了言清霄即将倾泻而出的情绪,他道:

    “你在我的身体里。”

    那手已经摸到了言清霄弧度圆润的小腹,动作十分rou麻地来回摩挲着,仿佛里面当真在孕育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新生命。言清霄怔了怔,一时间深感荒谬,于是恶狠狠地拍开了那冰冷的手,冷声道:

    “你到底是什么毛病!”

    他平素寡言沉默,此时对谢寻安却全然地不客气。谢寻安笑了笑,黑暗里又伸出了两只苍白而冰冷的手,掐着言清霄的膝弯,轻巧却不可撼动地按在身体两侧。

    言清霄惊疑不定。

    ……三只手?

    “你看到了我的记忆。”

    谢寻珏语气笃定,更多的手从黑暗里涌现,亲密地簇拥在言清霄身旁。但他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这个话题,忽然亲了亲言清霄的眼皮,问:

    “和阿珏做过了么?”

    言清霄顿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一刻他听见谢寻安那含笑的声音响起:

    “若是没有,你腹中的孩子是如何来的?”

    “你疯了——!”言清霄险些咬破舌尖,脸上霎时浮起红晕,他张口欲辩,却听谢寻安慢条斯理道:

    “这个孩子,既不是我的,也不是阿珏的。只是……”

    冰冷的呼吸扑到耳边,谢寻安似乎露出了一点熟悉的恶劣,忍俊不禁道:

    “清霄,你太天真了。你有没有想过,家里的下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认为,言夫人与二公子早已私相授受,只待大公子身陨,就迫不及待地珠胎暗结——”

    “好自私的坏孩子啊。可怜阿珏都替你一肩挑了,清霄怎么还这样无辜,像个没事人?”

    *

    言清霄猝然清醒。

    天色放晴,融金似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言清霄揉了揉眉心,翻身坐起,见寝室空无一人,于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他起床擦了身,挽了发,才往门外走,可外间却也无人。他疑心自己还在梦中,却见朱倚刚好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对他粲然一笑:

    “夫人起了?正好,快来用些点心垫垫胃吧。”

    言清霄草草吃了些东西,问道:

    “朱倚,你见着阿珏……见着家主了吗?”

    “家主早上来过啦,我记得家主说,今日他要和林家的人去测算吉时。不过那时候夫人还没睡醒,所以也没有特地叫醒夫人告诉您。”

    言清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朱倚收好食盒,要送回厨房,临走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

    “家主说,如果夫人醒后觉得无聊,可以随意走走。林家的园林很漂亮,家主都提前打好招呼了,夫人正好去散散心呢!”

    青梧四季连绵多雨,此时罕见地云销雨霁,阳光璀璨地洒落万物之上,实在是叫人心中愉悦。言清霄用过饭,在窗前呆坐了半晌,见窗外花影摇曳、蜂蝶飞舞,万物欣欣向荣,于是心念一动。

    他披起外裳,一个人出屋了。

    天似乎放晴没多久,小径干爽洁净,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湿意,叶梢与枝头都挂着漉漉的水滴。言清霄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他沿着小径一路缓行,一直走到阳光大盛,水汽被日头蒸干,于是脱了外裳盖在头上,见草木深处似乎掩着个秋千架。

    言清霄心念一动,抬脚走了过去,然而还没走几步,他已经看到了秋千上坐着的林幼卿。

    林幼卿的感觉似乎十分灵敏,即使言清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已经下了秋千,对他行了个礼:

    “言夫人。”

    言清霄还了礼,但两个人都平素寡言,一时间氛围十分怪异。这尴尬的氛围持续了一小会儿,林幼卿才抬头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言夫人……很特别。”

    言清霄挑了挑眉头,他没太听得懂林幼卿的意思,正想开口询问。下一秒,一个熟悉而粘稠的声音忽然响在耳畔:

    “骨碌。”

    那粘稠的转动声极近,仿佛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重重舔舐了一口敏感的耳道。言清霄身形顿摇,下意识地捂住左耳后退几步,惊疑未定地开口:

    “……是谁?!”

    四周草木繁盛,除却他与林润卿外没有第三个人,只有风吹过草叶的婆娑声响。林润卿露出一个似有哀伤的笑容,低声道:

    “你果然也感觉得到。”

    秋千被风吹动,怡然自得地嘎吱作响,言清霄咬了咬舌尖,感觉自己出了冷汗。他对林幼卿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林小姐……我有些累了,先告辞了。”

    林幼卿点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葳蕤之间。她坐在秋千上缓缓荡起来,脚尖不着地,眼神沉凝平静,神情却有点难过。

    她低声叹息道:

    “哥哥,又有人和我一样了。”

    *

    林老爷子做主,晚饭又开了小宴,一小群人齐聚一堂。晚饭后谢寻珏送言清霄回房,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嫂嫂今日身体可还好?”

    “还好。”言清霄应了声,“今日我一个人去院子里走了走,正巧遇到了林小姐,随口聊了几句。今日整天都没见到你,都忙些什么?”

    “帮着林家测算吉时。林老爷子觉着天晴是好兆头,越早迁坟越妥当,所以事情赶得有些紧……”

    谢寻珏不紧不慢地回答着,直到将言清霄送到了门前。今日的氛围实在太好了,两人自然至极地就一同进了屋子落座闲聊。转眼间日头西落,银月爬上梢头,言清霄看着窗外的昏黑,不大好意思地咳了声:

    “一时忘情,天色有些晚了……阿珏若不嫌弃,就留宿在客房?”

    谢寻安还在世时,他们三人经常游学玩耍,抵足而眠再自然不过,可如今身份不同,言清霄话音刚落就觉察到不妥。他僵了一下,想说些什么找补,但谢寻珏已经平常地点了点头,说:

    “那就麻烦嫂嫂了。”

    朱倚进屋送水,正听到这一句,她习惯性地向提醒言夫人避嫌,却见两人难得氛围融洽,只好闭上嘴,颇为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的天啊……家主的兄长会不会被气死?”

    两人就此分别,自去房间里洗漱就寝了。朱倚吹灭了床头的灯,言清霄躺在昏黑的帐子里无声神游。

    他阖眼听着外头的风呜呜作响,渐渐陷入了浅眠。

    这是难得得一场好睡,既没有梦见诡异的非人之物,也没有梦见谢寻安,言清霄从梦中转醒,已经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他拉起领口,随意扇了几下,疑心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正当他准备解开寝衣时,言清霄才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下一秒,热潮剧烈地烧了上来。